三(1 / 3)

她給自己起了一個好聽的朝鮮名字,叫做:金路。

每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隊長便坐在茅屋的門檻上吹簫。簫是他自己用竹管做的,沒有刷漆,白晃晃的,像一截甘蔗。簫管上的洞剜得不太光滑,月光傾灑在簫上的時候,就有幾個毛茸茸的小月亮,在她眼前悠來蕩去。隊長說,他以前有一支全世界最好的簫,取材於中國的湘妃竹,赭紅的簫管上有深棕色的淚斑。每當月圓之夜,把簫擱在屋簷下,房子四周就有悠揚的樂聲飛起,繞著樹梢旋轉,連歸窩的鳥都撲騰起翅膀。可惜,那支簫連同房子一塊讓日本人燒了……

隊長每次總是沒完沒了地吹著一首朝鮮民歌《阿裏郎》。樂聲嗚嗚穿過樹影,聽起來很淒涼。

她喜歡聽隊長吹簫。月色蒙蒙,低沉的樂聲像雲朵一樣彌漫在她的發際;撩起她無法對人言說的心事。她低聲應和著:“阿裏郎……阿裏郎……”淚水奪眶而出。月升高了,月不能再為簫伴奏了,簫聲漸漸消失,她的心亦如洗過一般,忽然就敞亮起來。

在義勇隊那一段短暫的日子,是她流浪生涯中最快樂的時光。

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一些流亡中國的朝鮮愛國誌士,組成了這個叫做“朝鮮義勇隊”的抗日組織,暫歸屬國民黨三戰區統領。隊長李蘇民,是原朝鮮革命誌士,畢業於黃埔軍校,當年曾是周恩來的學生。義勇隊的同伴們,大多數是在當地黨組織遭到破壞後,暫時脫離了組織關係的散兵遊勇,流落四方,後又慢慢聚合起來。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追捕,利用朝鮮義勇隊的合法性,改換了朝鮮名字,隱藏於義勇隊,自發抗日救國。我媽媽因接不上組織關係,也暫且棲身於此。反正是抗日,在哪兒抗日還不是一樣?同那麼些正直進步又能歌善舞的大哥哥大姐姐們一起宣傳抗日,整日排戲唱歌,學日語、學朝鮮話,差不多就像是個女兵了。她認為自己很幸運,也就安心在義勇隊實踐她的革命諾言。我曾懷疑,她是否因此而幾乎“樂不思黨”了。

他們都管她叫金路小妹。幾十年後重逢時,他們還這麼叫她。

金路小妹在朝鮮義勇隊裏如魚得水,是個淘氣又惹人喜愛的姑娘。沒事的時候,她常常倒背著手,學著某某人拿腔作調的台詞;或是把一些小玻璃瓶子藏在某個人的被窩裏,讓他睡覺的時候嚇一大跳。在縣城的書店裏發現了一本好書,沒錢買,據說她還策劃過把那本書偷到手的陰謀。結果書沒偷到,卻讓隊長訓了一頓。我常常覺得奇怪,她實在一點兒也不像教科書上寫的那種共產黨員,像她那樣性格的人,作為共產黨,真有一點莫名其妙。裴嫣當時怎麼會想起來發展她的呢?

後來金路小妹又開始熱衷於寫詩。給隊裏一個大眼睛的男孩寫,也給自己寫。她和他一起到山上去采野果吃,那男孩說鬆濤的聲音像黑管、竹葉聲像琴瑟,而遠方隆隆的炮聲,是配器的和弦。那個稚氣十足的男孩有一天很激動地告訴她一個秘密,說抗戰勝利以後,他一定要到列寧格勒去上音樂學院。幾個月以後那男孩走了,她為他哭得死去活來,還寫了一首長詩為他送行。我猜那些詩裏肯定有關於愛情的內容,她一向喜歡在革命的同時,毫無目標地隨意拋灑著她的少女情懷。然而她卻從未經曆過哪怕一次正式的戀愛,直到她遇見我父親。

那麼賈起到底算不算呢?在下一階段的故事裏,賈起將是一個因她而死的人。死得很壯烈。一直到賈起死了以後,她才想起來,當初在義勇隊的時候,她其實從未認真注意過那個粗壯敦厚的青年。

一九四二年秋,日本鬼子攻打浙贛線,義勇隊被調往玉山前線,去向日軍中的朝鮮人喊話,並同日軍戰俘交談,曉以情理,瓦解軍心。李隊長幫她們幾個年輕的女生在草鞋上纏好布條、綁好水壺。隊伍出發,穿過沿途空蕩蕩的村莊,公路上,大批的國民黨軍隊正和老百姓一起往後方撤退,而他們,義勇隊的壯士,卻人人懷揣著一腔熱血,時刻準備開赴前線戰場。

那時她已完全和家裏失去了聯係。時局混亂,郵路不通,義勇隊缺少活動經費,他們常常身無分文。從玉山走到上饒,又從上饒翻越武夷山餘脈,一步步走到福建南平。腳底的血泡磨成了硬痂,硬痂又變成老繭。她不知道隊伍究竟要走到哪裏去——好像目標已不存在,步行本身就是目的。冬天來臨,她們單衣單褲、行囊空空,走在寒風中,上下身子不停地抖動,成了每日的舞蹈。午夜實在冷得睡不著,隻好把幕布拿出來蓋在身上。有時誰弄到了一點錢,化一分錢買杯熱豆漿,一張張嘴湊上去,轉著圈兒喝了;假如再一人分上三粒花生米,這一天便歌聲此起彼伏。我的媽媽興致勃勃地品嚐著抗日的艱苦滋味,從那一口薄淡的豆漿裏,舔出她從未領略過的革命的甘甜。她走過冬天荒蕪的田野,走過巍峨的崇山峻嶺,她相信她隻要堅定地走下去,前麵即是陽光明媚的春天。

然而這徒勞的步行也終於不能夠繼續進行。那場激烈的爭論爆發在一個夜晚。當她聽清楚李隊長作出的決定時,她傻傻地愣在那裏。

李隊長很堅決地說,立即解散義勇隊,絕不受國民黨的控製!

大家都哭喪著臉。一片長久的沉默。

她終於弄明白,原來國民黨三戰區長官司令部突然命令朝鮮義勇隊即日起全部調往上饒集訓。這等於欲將義勇隊控製在國民黨的掌心之中。義勇隊何去何從?

這是一九四三年年初,國共兩黨抗日的陣線已逐漸分明。集訓除了將嚴格甄別義勇隊每一個成員的身份、來曆以外,還將正式把義勇隊收編為國民黨建製,實際上就是要迫使義勇隊全體加入國民黨。而義勇隊的成員大多是共產黨的追隨者,豈能歸到國民黨旗下。但若拒絕服從,義勇隊更無法繼續生存。他們似乎再沒有別的選擇了,隻有就此分手,各人分別去設法投奔抗日的隊伍。

義勇隊散夥在即,眼看大家都將天各一方。在那幾天的紛亂中,我媽媽忽然發了慌。

她一個人能到哪裏去呢?時局動蕩,她同楊君早就失去了聯係,去找裴嫣也似乎凶多吉少;回洛舍老家呢?若回到那個寧靜如水的小鎮,她那些抗日和革命的理想,必定全成了泡影。

她獨自坐在門檻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就這麼哭了好久。有個人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金路小妹,你咋啦?那人問。是山東口音。

她在淚眼迷糊中抬起頭,就看見了那個麵孔黧黑的賈起。在當時的義勇隊裏,他化名叫金誌強。

賈起蹲在她麵前,手裏拿著不知從哪弄來的一根煙,悶悶地抽著。

我沒有地方去了。她說。我到哪兒去抗日呀?說著,她便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

賈起不說話。她便接著哭。又哭了好一會,嗓子幹了,一睜眼,發現賈起還在她身邊蹲著。

賈起慢吞吞地說,看來抗戰一時還不會結束,這是一場持久戰。真要抗日,隻有拿起槍杆子。他停了停,又說,我有個哥哥在東北抗日聯軍,去年他還托人帶來過口信,說抗聯這幾年損失慘重,但他那支隊伍還在堅持同小日本打遊擊。我早就想去找他了。你要是真沒地方去……

金路小妹一下子蹦起來,顧不得擦幹眼淚,撲哧一聲笑了,連連捶著他的脊背,一時話都講不清楚了。她想也不想,說一個好,又說一個太好了,最後才問一聲:是真的?你真的肯帶我去?伸出手來呀,我和你拉鉤!

我媽媽在抗戰後期的一次命運的轉折,就在這拉鉤的瞬間,被她自己英勇而草率地決定了。後來的幾天裏,她開始同賈起頻頻商量策劃北上的路線。義勇隊的大哥哥大姐姐們陸陸續續地走了,昔日熱熱鬧鬧的民房一下子冷冷清清。她和賈起也準備上路了,就在賈起為她捆紮行李的時候,望著他那雙厚實的大手,她忽然記起,這雙手以前曾許多次為她捆紮過行李;上山過河,很多次扶拽過她;那手硬朗朗好有勁。她還記起,原來她和賈起還曾經在一起合演過一個戲,叫做《夜之歌》。劇中她送賈起,也就是她的情人哥哥,出關去打遊擊,但是要經過城門口警察這道關卡,於是這個劇中的小妹妹就假裝成一個賣唱的,唱了《走西口》這首歌,同他一起混出關去。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

可是現在,她竟然真的要同他一起,出關去打遊擊了。那該有多麼浪漫多麼偉大嗬。她激動得一夜夜睡不著覺。在她尚不滿二十歲的顛沛流離的生涯中,在深夜的黑暗和孤寂裏,幾年來一直折磨著她的苦惱,隻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究竟是不是共產黨?是?不是?而現在,一切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她如果真的從此走上了抗日前線,她即使現在還不是共產黨,也會很快成為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了。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六月,她和賈起一同離開了朝鮮義勇隊。他們隻有很少的一點錢,所以她提議必須先回洛舍老家一趟,置備這次長途跋涉的盤纏。而去洛舍,就必須經過浙西遊擊區。

很久以後,我媽媽記起來,當她提出途經浙西時,賈起確實顯得很猶豫。他好像說過,要不要你自己一個人回洛舍呢?我在另外一個約定的地方等你。我媽媽不高興。她說那假如約不上,失散了怎麼辦?再說,這一路,兵荒馬亂的,你不陪我,我一個人怎麼敢走?

賈起問:去洛舍,還有沒有別的路線呢?

她說:那就要繞很多路。我們的錢不夠,也沒有時間了。

賈起沉吟了一會兒,就說了聲好吧。他的眉宇緊緊鎖成一團。

當時她竟沒有再多想一想,賈起為什麼對途經浙西有些為難。如果她能知道真相,浙西之行的悲劇就不會發生,這使她在後來很多年中追悔莫及。

他們計劃由洛舍進入淪陷區,再找一條通道,北上出關去找賈起的哥哥,參加東北抗日聯軍。

臨行前,她和隊裏的同伴一一告別,有人送給她一塊白手帕。她一向是喜歡白色的。但如果她能知道此行將導引出她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和災禍,那麼她一定會拒絕這塊無辜的白手帕不幸的預言。

你見過大海嗎?

我隻見過河。很多很多的河,流來流去,流在一起。

我老家就在海邊上。青島,知道嗎?那地方一年四季都好看。漲潮的時候,那海水,就像戰場上的日本鬼子一樣,呼呼地衝上來。要是跑不及,就被浪卷走了,也說不定會一直衝到太平洋那頭去。退潮的時候,你就光著腳丫,撅著腚,在沙灘上撿吧,啥好看的貝殼都有,照得你眼睛都花了。還有吃的,啥海白菜啦海帶海蜇啦,趕一回海,夠吃好幾天的。有一回,我光著腳在沙灘上玩耍,覺著腳上咋這麼癢癢哩,低頭一看,哈,一隻小螃蟹,正咬著我的腳指頭在啃哩……

她咯咯地笑。笑得很放肆。在這荒涼的山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笑聲跳上樹梢,驚飛幾隻麻雀。

笑夠了,她問:那你家的日子過得不錯,你幹嗎出來?

賈起沉下了臉,半天才說,還不是日本鬼子。我恨日本人。

兩人都不說話了。又走了一程,賈起說,悶死人,你唱個歌吧。

唱哪個?

哪個都行。嗬,就唱《走西口》,我就愛聽這支歌兒。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手拉著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賈起也一同唱起來,聲音很嘹亮,從山那邊傳來渾厚的回聲。他身後的那把油紙傘,吧嗒吧嗒地敲打著他的後背,像伴奏一樣。

唱著唱著,不知什麼時候,她肩上的背包,就跑到賈起的背上去了。賈起的後背濕了一大片,風吹過,她聞到一種男人的汗味,心一陣急跳。拿眼角的餘光瞟一眼,見他飽滿的臉膛黑紅黑紅,像是山裏熟透的楊梅。她想,這個賈起,自己以前怎麼就從沒留意過他呢?他在義勇隊的時候,除了演戲,根本就不愛同人說話。如今剩下他們兩個人,他這一路上,倒說個沒完沒了。又長又累的山路,叫他那些山啦海啦的故事做了伴,竟然就不覺遠也不覺乏了。

等抗戰勝利以後,我第一件事,就要去看看大海。她決定。

是同我一塊兒去麼?他問。還是同別人?

當然是同你一起去啦。她想也不想地回答。目光突然同他相遇,發現他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她呼地紅了臉。

他們從浙東到浙西,必須途經於潛這個交通重鎮,然後翻過天目山,才能到達洛舍。水路加旱路,一口氣連續走了十幾天,沿途一直沒有遇到什麼麻煩。這天下午,眼看就要到於潛鎮了,走得太渴,她在一個村口的小攤上買了幾隻毛桃,在溪邊洗淨了,同他坐在路邊的樹陰下吃桃子。

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有一條黑狗懶洋洋地趴在草垛下打盹。

江南這地方實在太熱了。賈起說。我們到東北就好了,滿山滿樹都是雪,水晶宮一樣。那裏的雪地,潔白潔白的,一眼都望不到邊,像我們青島的大海。還有森林呢,那樹上的鬆果,像玉米那麼粗,想吃就搖一個下來。森林裏還有野物,狼啊兔子啊狗熊啊野豬啊,我們練槍法,就用野獸來練,一槍一個,糧食有了,還能當個神槍手……

賈起繪聲繪色地講著,竭盡了他所有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