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都是快樂的,因為他們的精神世界還沒有被建築起來。當我們長大成人,我們就有了快樂和不快樂之分。有些人的精神世界開始失衡,結構變得混亂……”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自己都不快樂,怎麼能讓對方快樂呢?快樂的能力促生愛的能力。”
克萊突然站起身,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打賭你從來沒去過的。”
“什麼地方?”
“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克萊駕車載著我,出了城,一路上都沉默著。沉默是一層堅冰,把湧動的熱流都封住了。
一個多小時之後,我們來到了多倫多西部的城市伯明翰,在一家精神病治療中心停了下來。我們穿過長長的走廊,看到各種各樣的精神病患者:癡癡傻笑的,手舞足蹈的,口水直流的,呆呆沉思的……我小心地貼著牆壁走著,唯恐打擾任何一個人。
我們來到三樓的一間活動室。室內坐滿了不同年紀的男女,有人在看電視,有人在玩橋牌。我隨著克萊走到一扇窗前,看到一個六十幾歲、胡子蓬亂的男人,坐在角落裏瑟瑟發抖、自言自語。
他抬眼看看我們,喃喃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不怕任何人。”
克萊眼神悲哀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我突然發現他們有著同樣形狀、同樣顏色的眼睛。
克萊說:“他是我大哥。三十幾年前就瘋了。”
克萊又說:“他像父親般地愛護過我……”
“他能認出你嗎?”我問。
克萊搖搖頭。
“當初是什麼原因?”
“高中畢業後剛開始一份全職工作,不善和人打交道,得了自閉症。”
“他這些年一直住在這裏嗎?”
“進進出出。為了賺錢給他治病,我放棄了當作家的夢想,走上了經商的路。”
“這對你的打擊一定很大……”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第一次穿上西裝領帶去見客戶,我手腳都是僵硬的,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隻能強迫自己,我的成功是強迫出來的。生意場太肮髒了。”
“愛好藝術的人,很難習慣生意場。”
“我有一個好朋友,一個很有才華的搖滾音樂家。我經常聽他的歌,和他一起喝喝酒,覺得自己還在貼近藝術,可他二十年前也瘋了。”
我終於有些理解克萊。他一直沉浸在黑色的精神世界裏,被瘋狂的陰影籠罩著,無法擺脫。他憎恨與人交往,想逃離社會。
克萊說:“我現在不用為錢發愁了,原以為可以專心寫作了。”
“為什麼不能呢?”我有些天真地問。
“我擱筆二十年,即使從前有一些天賦,現在也恢複不了。人生不能重來呀。”
“很多人大器晚成,別失掉信心。天賦是不會丟失的,你隻是需要一些時間。”
“所以我不能分散自己的精力,我不知道能不能給你足夠的關注,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容忍我的悲哀。”
我突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我不能拯救他。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我要麵對精神的物質的挑戰,騰不出手幫他。生活對我已然沉重,我背不起另一份沉重。
嚐試用愛情解除精神危機,仿佛用大麻治療腦癌,也許腦癌沒有治好,反倒染上毒癮。
我們從精神病治療中心回到了克萊家裏,他拿出一瓶紅酒,給我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
“我為什麼要過這種孤獨的生活?”他問我,“你以為我迷戀自己的生活方式嗎?我不!可我沒有辦法改變!我這樣生活了幾十年。”
他又說:“我們還在發展一種語言。我和說完美英語的女人都不能溝通,而和你的溝通常常是奇妙的、令人心醉的。”
我說:“語言和溝通是兩回事。一對說同一種語言的人也許永遠不能溝通,而兩個母語不同的人卻可能相互理解。當我們可以自由交流時,我們的溝通反倒減少了。”
酒是奇妙的東西。我總認為酒不是流進到胃裏,而是心裏,把一些塊壘融化了,然後又轉化成語言流淌出來。
他突然抓起我的手,嗚咽起來。我摟住他的頭,想把他靈魂的沉重放到我的肩頭,他說:“我沒有能力發展男女關係。我不能奉獻出自己的心。你知道世間有一種病症叫情感低能,而我得的正是情感低能症。”
第二天早晨,克萊起床後,似乎前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說:“我到三樓的書房裏去。”他走出臥室,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從他的聲調中我聽出他把心門重新關上了。下一次的敞開,要等多久?我不知道。
床頭櫃上擺著泰戈爾在《飛鳥集》,從他特地翻開的那一頁上,我讀到了幾句詩:
“你是作為悲哀來到我的身邊的?那我就越發必須靠近你了。
你的臉在黑暗之中蒙上了麵紗,那我就越發必須看見你了。
挨到你親手致命的一擊,讓我的生命化為火焰跳躍起來。
淚水從我的眼睛裏流出來——讓它們頂禮膜拜地繞著你的雙足流淌。
讓我胸中的痛苦對我說:你依舊是屬於我的。”
他把心門敞開了,隨即又鎖上。我立在他的門口,猶豫了十秒、二十秒……一分鍾、兩分鍾,然後離開。
我不相信人會改變,尤其性格;更懷疑愛情的力量。也許愛情是創可貼,可以療治小小的割傷,但療治不了精神上的痼疾。健康的愛,源於成熟的自我。一個病態的、沮喪的人所能做的,大概隻是把對方也拉入悲觀的地獄。
這是愛情的悲哀。而愛情上的悲哀是人心最底層的也是最具殺傷力的悲哀。
眼看著愛情在手上變冷,我們而無能為力。
幾天後,克萊約我在布洛爾大街一家波多黎各人的甜點屋見麵,送我一盤Leonard Cohen的CD。
克萊說:“我不能給你快樂。我連給自己快樂都不可能。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在決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錯了。”
誰都不能阻止這個錯誤。兩個聰明的成年人,不能阻止一個錯誤。
“我們為什麼輕易放棄?”我問。
“因為我沒有愛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有愛的能力。”
“一個人獨處,有什麼好?淚都有兩行。”
“我獨處慣了,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改不了。”
“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
“大概就這樣。”克萊說罷,眼中含著淚離開了。
拆開CD,請甜點屋的侍應生把CD放進音響裏。隨後Leonard Cohen滄桑而略帶嘶啞的聲音立即傳了出來:
There ain't no cure for love
All the rocket ships are climbing through the 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