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我馬上要去見我的朋友米基。享受今天的好天氣吧!”我說。
“到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你有我這麼一個朋友。”克萊說。
我點點頭,揮手和他告別,然後轉身離開。克萊的這句話給我和他之間短暫的戀情劃了一個溫暖的句號。
我走進“泰國菜館”,一位長相甜甜、年紀不到二十歲的領位小姐把我帶到靠窗的座位。
窗外行人走路的姿勢各異。有的身體前傾,行色匆匆;有的全身放鬆,閑庭信步……他們的表情也是多種多樣:歡喜的、憂愁的、焦灼的、平靜的。走在路上,需要勇氣。而閑看風景,總是輕鬆得多。
“泰國餐館”距離同性戀者聚居區很近,所以這裏的員工和客人不乏同性戀者。侍應生皮特便是其中一位。他殷勤地走上前來問候我。他還是老樣子:足球形狀的頭,染成紫色的發,左耳上拴著一隻誇張的耳環。皮特早已認不出我。我在“泰國餐館”做領位時,皮特經常刁難我,指責我把吝嗇的客人帶給他。我根本不熟悉這裏的客人,他們又沒有把慷慨和吝嗇寫在臉上。餐館的領位走馬燈似地換,皮特記不清所有東方女人的麵孔。當我成為顧客,他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
我透過窗玻璃看到米基騎著一輛簇新的摩托車駛來,他把車停在餐館門口,走進門,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標致卻憂鬱的臉。
我說:“米基,你整天騎摩托車,太冒險。”
米基說:“活著就要冒險。走在路上,可能會卷入一場車禍;從施工的大樓上可能會掉下一塊石頭砸到你;到銀行取錢也許會碰到一樁搶劫案……你一個人搬到多倫多來,身無分文,無親無故,其實你也冒險。不過你活下來了,還活得挺好。”
我點頭:“在我的後背上,有一根冒險的骨頭。即使到了五十歲,我都不怕再從頭做起。”
“我想像你一樣勇敢!”
“可你不需要從頭做起。”
“從頭做起,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含義。”米基的語調意味深長。
皮特走過來替米基倒茶,不停地用眼神向米基調情。
皮特離開後,米基扮了個鬼臉:“隻要我到這兒吃飯,皮特的眼睛就不離開我。”
我調侃:“擋不住的魅力!”
米基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他出生於美國肯薩斯,父親是小商人,虔誠的天主教徒,母親是家庭主婦。他有兩個姐姐,她們都是忠實地天主教徒。在他十七歲那年,父親發現他是同性戀,把他趕出了家門。他靠打工、貸款、還有獎學金支付了讀法學院的全部費用。這些年來,母親背著父親和他保持聯絡,給了他很多感情安慰。5年前,母親去世了,他和肯薩斯甚至美國的紐帶也就斷了,他搬到了多倫多,世界上對同性戀者最寬容的城市之一。
“我爸爸上個星期再婚了,邀請了所有的親戚,唯獨沒有我。”米基的語調悲哀。
“他可能一時還不能接受……”
米基咬著嘴唇說:“一時?我想他一世都不能接受!這麼多年來,我都沒有慶祝什麼節日,因為無人邀請!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享受節日的!”
“不要這樣說,現在好多家庭對同性戀子女都寬容多了。”
“我父親越不接受,我就越不願意遮遮掩掩。我準備去參加Pride Parade(自豪日大遊行),我也要慶祝節日!”
“自豪日大遊行”是一年一度在多倫多舉行的北美同性戀者大遊行。米基出場,等於“come out of the closet(走出壁櫥)”,向世界宣布自己的性傾向。
我靜默了幾秒鍾,隨後小心地問:“你想好了嗎?”
“戴著麵具活著,無聊!我整天套在名牌西裝裏,以為自己很高貴,其實敢於麵對自己,才算高貴。”
“不敢麵對自己的是多數人,做多數人中的一員,你會感覺安全。”
“可我天生是異類,我不怕做少數人。”
“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參加了大遊行,就等於沒有回頭路了,你父親更不可能接受你了。”
“海倫娜,人活著,從來就沒有回頭路,你們中國的孔夫子早都說過,逝水如斯夫。”
米基搬出孔夫子來說服我,我就無言以對了。
“活在壁櫥裏,不是件舒心的事兒,”米基接著說,“壁櫥裏,太冷太黑暗。”
“是呀,同性戀活在壁櫥裏,孤獨者活在地下室裏,尋歡作樂的人活在昏暗的酒吧裏……不是每個人都活在陽光下。”
“你說,在陽光下遊行,是不是很有誘惑力?”
我點點頭,“米基,我去給你捧場。”
“以後你再不用扮演我女朋友了。”米基調侃。
“感謝上帝,阿門!”
“自豪日大遊行”,北美規模最大的同誌“真人秀”,是多倫多夏天的盛事。多倫多為同性戀者搭了一個碩大舞台,使他們有機會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至赤身裸體,載歌載舞,盡情享受張揚性傾向的自由。
警察們把市中心幾條主要街道都關閉了,隻允許遊行花車和隊伍經過。百萬人聚集在央街和布洛爾大街的交界處,彙成了人海,而音樂聲如波濤滾滾。
我和格蘭特站在擁擠的人群中。我竭力踮起腳尖,還是無法看到花車上的人。格蘭特把我舉起來,我終於看到了米基。
“你看!那個水仙少年就是米基!”我大聲叫起來。
米基站在花車上,正隨輕緩的音樂舞蹈。他裝扮成古希臘神話中的水仙少年那希克斯,上身裸露,下身隻穿一條水綠色的三角短褲,頸間掛著一個水仙花花環。他的臉上施淡妝,左耳上掛著一個翡翠耳環,美麗得有些炫目。他看到我和格蘭特,立刻向我們招手。我從未見到米基臉上綻放出這麼燦爛的笑容。終日被裹在西服革履中,現在卸去負擔,從晦暗的“壁櫥”走到六月的陽光下,是怎樣的解脫和舒心?
花車慢慢駛過,米基的舞姿似進入了電影鏡頭,在記憶中定格。
“你看米基多開心!他再也不用躲躲閃閃了。”格蘭格把我放到地麵上,說。
“以前他千方百計地表現,要和其他人一樣,太累了。”
這時中國的“同誌”方隊出現了,我立刻興奮地叫起來,你看!中國的Brokenback(斷背)出山了!
格拉特疑惑了,“為什麼叫斷背?”
“你知道嗎?自從李安拍了《斷背山》之後,我們中國人開始叫同性戀者Brokeback(斷背)……”我對格蘭特說。
“你們中國人真會發明!”
這是中國方隊在“自豪日大遊行”中第一次出現。遲到總比不到好,我想,中國“同誌”們的出場之路,也許比米基的還要漫長,因為在他們身上,背負的是幾千年的保守觀念。
格蘭特說:“我很佩服他們的勇氣。”
“不是每個人都有正視自己的勇氣。”
“因為正視自己,常要付出昂貴代價。”格蘭特說。
格蘭特的預言是準確的,這甚至讓我有些惱怒。“自豪日大遊行”過後不到一個星期,雷蒙以律師事務所財政緊張為借口,解雇了米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