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匆促得有些不可思議。埃迪在台灣旅行了一個月,返回紐約,空氣中已有了分明的秋意。這時他得知妻子羅妮從人世間消失了,就仿佛一滴淚,永遠地融入了雨裏。

羅妮回大陸探親,坐了飛機之後乘火車,然後又搭快艇。天水澄淨,快艇在閩江上輕盈地行著,追逐水麵上粼粼耀耀的光影。開快艇的年輕人不停地加快速度,不料卻撞到了暗礁上,年輕人、羅妮和另外一位中年的男性乘客一同落水。羅妮長長的頭發似一蓬油黑的水草,在陽光下最後一次散開,在江上鋪現出對生命難以言喻的依戀與無奈。

羅妮的父母在半昏厥半清醒的狀態下給女兒辦了惠靈村有史以來最隆重的葬禮。全村兩百戶人家的老老小小幾乎都出席了,鄰近三鄉五縣的著名法師連袂做了道場。雖然羅妮生前因嫁了美國男人埃迪遭到過村裏人的非議,未能做到生榮,但的確稱得上死哀了。

埃迪坐在家裏,想象著羅妮在地下睡著了的樣子。想象是一種讓人很難得心應手的能力,埃迪便長久地被想象的支離破碎折磨著。三個月過去了,埃迪仍然嚐試著在頭腦中捕捉羅妮的影像,但總是一無所獲。在這三個月裏,他失去了申請了一年的到台灣一所中學教英語的機會,但他無心再尋一份工作。他需要時間走得慢一些,因為時間的正常頻律令他頭暈,而工作,便意味著遵循時間的正常頻律。

他慢慢地整理羅妮的遺物,把整理變成了一種純個人的,鄭重到了幾乎膜拜的儀式。他和羅妮一起生活了兩年三個月零十天。那些日子是被插上了翅膀的,很快就飛到了撞崖墜落的那一刻,於是時間拖著他一起沉入了穀底。

羅妮並沒有許多衣物留下來。她的壁櫥裏掛了三條短裙,五件襯衣,還有六條牛仔褲。埃迪已經從左到右數過許多回了。每次數到最後一件衣服的時候,便停住了,象一個頭腦有些遲鈍的小學生,不知道應該接著數下去,還是從頭再來。那最後的一件衣服是一條淺粉又透出些許月白的長裙:兩根細細的肩帶,隨時會被風吹斷似的;窄窄的收腰,簇擁出胸前雲團般豐潤的的褶皺,而花瓣樣柔軟的下擺,泄露出了一股無邪的風情。羅妮第一次赴埃迪的約會,穿的就是這條長裙。當羅妮踏過紐約唐人街滿地的蔬菜殘葉和水果包裝紙走向埃迪的時候,她的朦朧的幾近不解世事的神情與構成她全部生活背景的欲望橫流的唐人街似乎隔隔不入。

終於,羅妮的神情冰雕般清晰地從埃迪的記憶之河中浮現了出來。埃迪雙膝跪下,在黝黑而窄小的壁櫥裏輕輕地摟住了她的長裙的下擺,嗚嗚地哭了起來。長裙在他的手中逾發柔軟,似乎就要被哭聲吹彈破了。

裙中人已去了天國。生命就脆弱到可以在瞬間被吹彈得破。羅妮飄入埃迪的生活,以一種模糊的美麗姿態,又以一種永不可挽回的方式飄離出他的生活。這時他發現自己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他就是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愛戀上她的。一無所知再伴以東方式的不解風情與神秘,是奇妙的組合,奇妙到令他在兩年多的日子裏長醉不醒。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完全陷入孤獨。他在黝黑的孤獨中找不到出口,隻好在他們的兩居室的公寓裏尋找她的痕跡,希望借此燃起一兩點火光,照亮他未來的生活。他找到了她的一兩個頭飾,幾個發針,一個玩具熊,兩三本女性雜誌,而這些東西都不是純羅妮的,而是她這個年紀的女人共有的。最後他在廚房裏,在掛櫥的最上層的雜物中間找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早已磨損了,顯然被主人的手觸摸過多回,有著意味深長的衰老。他急切地打開了信封,從裏麵拿出了一個精致的粉紅色封麵的日記本。

他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然後一路翻下去,直到最後一頁。在整本日記中除了一些阿拉伯數字,其它的文字全是中文。他這兩年中斷斷續續地和羅妮學了一點中文,認識幾個簡單的中文字,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字“埃迪”,在中餐館吃飯時可以和企台說幾句“你好”、“謝謝”之類的詞兒,僅此而已。這本日記對於他無疑是一部天書。陌生至極的語言在他和羅妮之間製造出了一道溝壑。他象一個在森林中迷路的人,曆盡千辛萬苦拿到的卻是一張畫滿了稀奇古怪符號的地圖,因此他永遠找不著回歸到羅妮身邊的路。

那一刻他甚至懷疑羅妮並沒有去天國,而是拋下他躲到了世界的某個角落,盡管他的律師確確實實地與中國官員通過電話,且收到了對方出具的羅妮的意外死亡證明。

他手裏攥著羅妮的日記,有些絕望地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窗外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也落下了,冬,就這麼赤裸裸地懸在眼前。他對這個即將來臨的冬季充滿了恐懼,因為它將漫長得令人窒息。他在微暗的天光下又一次翻開了日記,似乎又回到了撲朔迷離的森林,企圖從一棵棵類似的樹上尋出一些不同來,哪怕是一兩片顏色迥異的葉子。他果然找出了一片特殊的葉子來,不僅特殊,而且耀眼奪目。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奔到了自己的書櫃旁,從一本英語詞典中找出了一張卡片來,準確地說,是一張畫著一顆紅心的情人卡,而在紅心中間寫著一個白色的“愛”字。這張卡是去年情人節時羅妮在唐人街買來送他的,那天他學會了這個“愛”字,還學會了問:我愛你,你愛我嗎?

他把情人卡上的單字和日記中的那個特別的符號反反複複做了比較,最後確認了它們的確是同一個字:

愛,love;love,愛……

他輕輕地念出了聲。兩個單詞交替著從他的雙唇中間輕輕地彈跳出來,竟有了不可替代的樂感和美感。這種樂感和美感敲打著他的想象力,使他的想象力活躍了起來,羅妮的影像漸漸地變得清晰了,甚至伸手可及了。他受了極大的鼓勵,開始繼續閱讀羅妮的日記。因為認識一個“愛”,他便可以驕傲地宣稱“閱讀”了,雖然他不過是在尋找同樣的字,還有自己的名字。

整本日記,從頭至尾共一百二十頁,他的名字一次也未出現過。難道羅妮給了自己一個昵稱嗎?還是羅妮愛的男人根本不是自己?!兩個完全對立的問題火一般地焚燒他,又冰一般地冷卻他,在這忽而燃燒忽而冷卻的過程中,他的好奇心被鍛造得有形有狀,讓他無法回避。

他的第一反映是找一個中國人翻譯羅妮的日記,但他立刻取消了這個念頭。日記裏總是有隱私的,他不能承受陌生人以一種職業的冷漠翻譯羅妮的隱私,就仿佛讓醫生毫無緣由地解剖羅妮。那麼他唯一的選擇便是學習中文,親自解讀羅妮。

當天夜裏,埃迪在紐約的幾家主要大學的網站上張貼了尋找中文家庭教師的廣告。三天之後,他在一群應征者中挑選了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英文名字叫黛米的女孩,並和她約好轉天在中城的一家咖啡館見麵。

剛到紐約不久的黛米,在租了房子,買了一些簡單的二手家俱和必需的課本,又去她夢想許久的大峽穀旅遊一番之後,發現自己銀行賬號上父母十年的積蓄隻剩下了兩位數。她在紐約的一所大學讀英語文學,拿到的獎學金是半獎,因此必須立刻找一份工作,支付一些基本生活費用。當她看到埃迪的廣告後便立刻應征。教美國人學中文,一小時十五塊錢,又可以練習英語,似乎是一樁難得的美差。

黛米在寫給埃迪的電子郵件中說,她相信應征的人一定很多,有的人也許持有對外漢語教學的證書,有的人也許擁有多年教授美國人中文的經驗,但她的優勢是她快樂的天性,她會使學習中文的過程充滿快樂!

埃迪果然立刻回複了,並約她見麵。她不知道埃迪會先後約幾個人見麵,但不管怎麼樣,她離這份工作已經很近了。

埃迪的相貌和黛米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埃迪的個頭並不高大,眼睛是褐色的,而不是讓大多數中國女孩子向往的碧藍。黛米找不出合適的詞形容他的神情,那似乎是謙卑、哀傷、孤單的混合。黛米的昂揚心緒被他的神情拉低了許多,但還頑強地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在交談了大約半小時之後,埃迪就決定雇請黛米每周給自己授課兩次。

你介不介意我問你為什麼要學中文?黛米最後問,想到中國教英語嗎?還是想去做生意?或許是因為熱愛中國文化?

我想是最後一種原因吧,我現在不做什麼事,隻想全心攻讀中文。埃迪的聲調有些艱澀。

黛米從他的聲調中嗅出了隱情。再愚笨的人都懂得沒有哪個人會因為迷戀東方文化而忽略謀生糊口,何況黛米並不愚笨。

冬天不知不覺過去了,黛米教了埃迪四個月中文,可是埃迪的水平並無很大長進。雖然他可以說一些簡單的口語,但是漢字依然是謎一樣的八卦陣,讓他無法猜破。黛米對教授埃迪中文失去了信心,況且每星期六十元的收入對她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她在唐人街一家打字社找了一份工,周末做全日工,收入會增加很多。她委婉地建議埃迪另尋一個家庭教師。

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埃迪說,我很笨,也很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