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 2)

那幅最初不叫作《夜巡》的畫,因為長期的氧化而黑暗。和其作者倫勃朗一樣,長期處於幽暗的誤解之中。1715年,為了讓這幅畫塞進阿姆斯特丹市政廳,這畫被裁剪了相當部分,尤其是左側,有兩個自衛隊員的形象被永遠切掉了。1795年,拿破侖襲破荷蘭王國,這幅畫被移走,1813年被還回。1940年,此畫被修複,於是大家才恍然:這畫真的不是在描繪夜色啊……現在,這幅畫已經成了荷蘭的象征,文化的LOGO,史上最有名的畫作。班寧·科克上尉可以永垂不朽了:他不僅已成為那一代荷蘭人的範本,簡直還要成為世上最著名的荷蘭軍人形象。

倫勃朗自己是在19世紀才重新成名的。凡高熱愛他,說願意折壽、吃幹麵包度日,以換取在他畫前久坐觀賞的機會。他的作品被瘋狂收集,一一鑒定—因為那年代,許多他署名的作品都賣不出去。命運的嘲弄,到最後都惡意微笑:那些曾經割取他的畫、刮掉他簽名的人們,是不是正捶胸頓足?

在如今,倫勃朗·哈爾門鬆·範賴恩被寫進了曆史,成了公認的荷蘭史上第一畫家,世界史上最好的畫家之一。一個聽來冷酷但真實的細節是:他的苦難,的確成全了他。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在36歲之前,他應有盡有,享受了最璀璨的、紙醉金迷的陽光,而在36歲後,因為他最偉大的代表作,逐漸失去了一切,他失去了妻子和情人、兒子和兒媳,失去了名譽、房子和收藏品,一步步從光明裏踏入黑暗。但恰因為如此,他看見了世上最美麗的凡俗風景,也看到了陰暗中蔓延的事物。他願意描繪阿姆斯特丹猶太區的平民,願意描繪老太太的皺紋,願意描繪血淋淋的牛肉,願意描繪乞丐、匠人、病人,願意描繪一切與他類似,在世間受苦的人。他懂得了痛苦和黑暗,他不被教會歡迎,但他其實真正悟透了《聖經》。他因為自己的苦難而對一切痛苦感同身受,終於讓他成為了一個深入人心的半神。他那雙有疾的眼睛,讓他能夠看透人性,並且對他們施以憐憫,描繪他們,使他們超脫,而且永垂不朽。他是被荷蘭這個黃金時代的市民社會扶上太陽之巔的,同樣也被這庸碌的團體揪下了地獄。他一度和黑暗抗爭,一直到了最後,他和黑暗講了和。他的人生恰好經曆了荷蘭的黃金時代,他的筆觸也記錄下了那一段時光裏,人們可以擁有的歡欣、光明、榮耀、痛苦與黑暗。

因為經曆過最璀璨的光明,才能領會最幽深的黑暗。他與光明做了一輩子遊戲,最後終於就這樣,在日益熹微的光芒中,與黑暗融成了一體,留下了那一整個時代的寫照,給光明,給黑暗,以及他,倫勃朗,一直試圖描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