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之良是在洪青揚去世後的第二天下午趕到清江的。
這時,洪青揚的屍體已經移往軍區總醫院的太平間。
潘之良進門後,張嫂便把他引到知夢的房間。潘之良的到來,使張嫂那顆惴惴不安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兒。她對潘之良說,治喪小組把準備將洪青揚的屍體移往軍區太平間的決定告訴知夢時,知夢說什麼也不肯,她說他一個人在那個地方冷,她不放心,她要讓他留在家裏,自己陪著他。後來,軍區政委和司令員出麵做了半天工作,知夢才勉強同意。張嫂還說知夢從昨天到現在一直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望著副司令員的照片發呆。張嫂說她真怕知夢有什麼好歹,她請潘之良好好勸勸知夢。
潘之良走進知夢房間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坐在梳妝台前的側影,然後是妝台上那個裏麵鑲著洪青揚和知夢身著軍裝合影的精致相框,以及台麵上的幾頁信箋。
“丫丫!”潘之良輕輕喚了一聲。他的語調發顫,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悲痛,而那種長輩對自己孩子的慈愛,也像溪水一樣,通過“丫丫”這兩個字流淌出來。
知夢轉過身來。
潘之良一見她那麵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還從沒有見過如此憂鬱、如此悲傷的麵容。她的臉色慘白,一雙紅腫的眼睛黯淡無神,神情飄忽,讓人覺得她好像是在夢中;從頭到腳一身黑,使人看了感到身上發冷。盡管潘之良清楚知夢對洪青揚的那份感情,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在洪青揚臥床這麼久之後再離世,對知夢的打擊依然如此巨大。
知夢木然地望著潘之良,良久才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一下子撲到舅舅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舅舅,青揚走了,真的走了!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把我撇下了呢?我一直那麼愛他、疼他,一心一意地照顧他,他竟然說撇下就把我撇下了……舅舅,為什麼不幸的事總是降臨到我頭上,為什麼老天爺總是和我過不去呀……”
知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因悲痛在潘之良懷裏劇烈地起伏。從昨天晚上洪青揚的屍體移走到現在,她還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流過一滴淚。此刻,親人來到了麵前!親人麵前,她無所顧忌地發泄著自己的一腔幽怨,號啕出心中的所有委屈、所有悲慟。
潘之良的眼睛也潮濕了,淚水在他眼裏直打轉轉。他使勁往下咽著那股直向上湧的酸楚。他知道現在不是他們抱頭痛哭的時候,他目前的首要任務是要讓知夢平靜下來。如果說當年洪青揚因車禍身體致殘,知夢需要自己給予安慰的話,那麼現在,她更加需要!潘之良撫摸著知夢劇烈抽動著的後背,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說:
“丫丫,青揚走了,我和你一樣悲痛、難過;可是你想想,我們即使哭破蒼天,能喚回他的生命嗎?我們若再把自己折騰出個好歹,他的靈魂能安寧嗎?孩子,你我都是青揚的親人,作為他的親人,我們對他最好的懷念,就是要好好活著。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我想那是逝者所不願的。你已經伺候了他那麼多年,完全盡到了一個妻子的義務和責任,不論對你還是對他來說,都應該沒有什麼遺憾了。”
“人生如寄,不能永存!一切生命的最後歸宿,都是死亡。死亡不但是每個人的結果,更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的事情。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在走向死亡了。丫丫,我們都是始終與死亡攜手同行的,對每個人來說,它是一個必然降臨的節日。既然這樣,又何必為青揚的走,而悲痛不已呢?”
知夢慢慢從潘之良的懷裏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淚水迷離。潘之良抹著她臉上的淚,把她扶到床邊坐下,自己也坐在她的身旁,說:
“昨晚接到你的電話,我和你舅媽就想連夜趕過來。可剛出江州,你舅媽由於過於悲傷,心髒病犯了。因此,隻好返回將她送進醫院。”潘之良見知夢臉上有焦慮之色,立刻安慰道,“哦,你甭擔心,她已經沒事了。不過醫生說她目前的狀況不宜顛簸勞累,所以,我就自己來了。”
“舅媽現在……”
“在醫院住著。”潘之良說,“你這裏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我不可能來了就走,我要多住幾天;而她一個人在家裏,我也不放心啊,所以就讓她在醫院住下了。住在醫院穩妥些。”
知夢望著一臉疲憊與哀傷的舅舅,又一次靠在他的懷裏,嚶嚶哭泣起來,邊哭邊說:“舅舅,我怎麼讓你們這樣不省心啊。”
潘之良一下一下地捋著知夢的頭發,想著她從小父母早亡的身世,心裏不由得淒楚萬分。如今,疼她至深、愛她至深的洪青揚也撒手人寰,這偌大的房子裏,隻剩下了她孤零零一個人,膝下連個子女也沒有,生活對這個孩子太苛刻、太殘酷了!想著這些,潘之良不由自主地說:
“唉!老天不公!丫丫,想哭,就在舅舅麵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別憋著,啊!”潘之良說著,自己竟先控製不住地失聲哭了起來。壓抑在潘之良胸中已久的悲痛,終於在這個時刻爆發了!他為洪青揚的淒涼離去而痛心,他為知夢的不幸運命而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