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大六年拾零(1 / 3)

黃乃中個人簡介

黃乃中上海市人。1965-1978北京石油科學研究院技術員工程師。

1978-1980中科院感光化學所硏究生。

1980-1984美國Notre Dame大學化學係博士研究生。

1984-1985美Notre Dame大學化學係博士後研究員。

1985-1986美國Alabama大學化學係研究員。

1986-1988美國Notre Dame大學化學係研究員。

1989-2009美國Lubrizol 公司研究員,資深研究員。

北大學子感悟錄

寫在前麵

雖然我們早已不再年輕,雖然我們的青春歲月早已逝去,但總也無法忘卻我在北大燕園六年度過的人生最寶貴的時光。在夢中,北大的生活會一幕幕閃過,在那裏我們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養料,我們親身領略北大精神真諦,我們體會兄弟姐妹般的友誼與真誠,我們也經曆時代政治風雲,那是一段無法抹掉的記憶。如今青春的躁動與抱負,年青的憧憬與理想都已沉澱在那個時代。今天我願打開封塵半個世紀記憶的大門,記下青春六年的一鱗半爪,為自己夢時的記憶,為我們那一代的生活、友誼、愛情和期望,為曾經激情燃燒的歲月,更是為了我們的後代,因為忘記就意味著背叛。

跨進厚厚的大紅門

1959年共和國迎來了十年大慶,全國上下沉浸在一片歡樂慶祝的氣氛中。我也如願以償考入北大化學係,算是繼承父親的衣缽。

北大聞名遐邇,有悠久的曆史文化,有執全國高校牛耳的學術地位,有超一流的教授大師,有兼容並包、民主科學的優良傳統,還有風光無限的燕園。它在恬靜中不乏深韻,在典雅中不減青春,在它百年曆史中隨處可見宿儒大師留下的足跡。

接到入學通知的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向老師同學親友告別,整日沉浸在無比歡悅與憧憬之中。1959年8月我離開了上海這片生我養我的故土,離開父母兄弟,雖然戀戀不舍,但想到我去的是首都,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北大,那時竟然有了一種義無反顧的感覺,踏上北上的列車,經過36個小時顛簸,來到首都北京。

北京的九月是金色的,氣候十分宜人,黃色琉璃瓦在溫暖的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金光,蔚藍的天空飄著少許浮雲,天高雲淡,秋高氣爽,空氣顯得特別清新,不像上海陰雨連綿加上黃梅天的潮濕,令人感到壓抑。當我跨出新近落成的北京站,站在偌大的車站廣場上,我就喜歡上了北京,喜歡它的天氣,喜歡它的大氣。來到首都,能夠見到天安門,能夠親曆十年大慶和第一屆全運會,對一個18歲的青年來說,能有如此多的幸運是不多的。

當時北京擁有全國數量最多質量最好的高校。北京站廣場上設立了無數高校迎新站,紅色迎新橫幅和紅旗擠滿廣場,老生們忙前忙後迎接下車的各地新生,頓時一股熱流貫滿我全身,我忙不迭地找到了北大接待站,辦好手續登上校車,這時我才意識到,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北大的一員,我已經站在了寶塔尖上,在我麵前一定有許多困難等著我去挑戰,因為北大畢竟是全國第一校啊。

跨入北大紅門,燕園裏湖光塔影,山丘樹林,小橋流水,仿古建築的教學樓和宿舍樓錯落有致,完全不同於清華和其他高校,它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傲氣。後來的日子我漸漸感到這種傲氣同樣體現在教授和學生身上,它是一種自由民主獨立科學的精神,一種不畏權勢獨立思考的精神,同時也會給他們帶來無窮的麻煩。

燕園的一切是那麼恬靜,那麼莊重,古色古香中彌漫著一股書氣。全國最知名的教授學者雲集燕園,他們的名字如雷貫耳,加上這裏又是五四運動吹響民主科學口號的發祥地,更加彰顯北大在全國的地位與影響。正式上課前,我迫不及待地寫信,把這裏的一切和我的心情,告訴分散各地大學裏的中學同學們。我為自己能在首屈一指的大學裏學習感到無比自豪,同時也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畢竟北大是藏龍臥虎的地方。

北大樓宇不過五層,教師學生宿舍樓都稱“齋”,很多教學樓也以某某齋冠名,例如未名湖畔的德、才、均、備齋,它有一種曆史的沉澱感,透著一襲人文書氣,這是北大的唯一。我在高年級學生熱情陪同下,踏入31齋252室,放下行李環顧四周,三張上下鋪硬板床,兩張書桌,12平米大小的房間要容納6人。同舍除一人來自大城市,其他都來自農村小城市,雖然穿著土氣,但個個都是當地高考狀元、榜眼、探花,實力不可小覷,學習上必有一番競爭。後來,我哪裏料到,競爭不在學習上而是政治上、在家庭出身和人事上,甚至在地域觀念上,這些都是後話了。

始料不及的是尚未上課,就要在校園勞動兩周,給城市的學生來一個下馬威。肩挑手扛當然不是農村同學對手,於是乎班會、小組會上談認識談體會、談出身談思想,先把自己貶一把,尤其是上海來的,不善政治口號和誇誇其談,在京油子麵前不得不甘拜下風,當其他同學長篇大論深挖思想根源,我不禁有些害怕如何對付以後的日子,這就是我在北大上的第一課。

緊接著,一夜之間,批判校長馬寅初人口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說它是馬爾薩斯人口論的翻版,學生們充當了當局的炮灰,炮轟馬寅初,把他拉下馬。當時我們不明就裏,跟風叫喊,其實馬老呼籲的是人口要有計劃增長,他哪裏知道捅了“人多熱氣高力量大”的馬蜂窩,不被置於死地才怪呢?馬老是共產黨的諍友,1947年在重慶因揭露蔣介石而被打傷進了國民黨的黑名單,如今卻因學術觀點而上綱上線受到批判,撤去了校長職務,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陸平,原鐵道兵政委接任校長,從此北大政治運動不斷,燕園失去往日的安寧。看來北大再也不是清水衙門、一方淨土了,政治已無孔不入地滲入這厚厚的大紅門,進入我們的學習和生活中去。

北大是文理學校,它擁有一流的圖書、設備、師資和學生,教授們在各自領域都是堪稱大師級的人物,如中文係的楊晦、哲學係的馮友蘭、西語係的馮至、俄語係的曹靖華、東語係的季羨林、曆史係的翦伯讚、數力係的吳文俊、物理係的周培源、化學係的付鷹等等,以他們的學術地位,可以招來全國最優秀的學生,培養出大批優秀人才而立於世界之林。可惜的是政治運動耗去了他們的元氣,甚至生命,一大塊人才斷層就此出現,幾十年都緩不過勁來,我們的青春年華也成了政治運動的葬品。不僅如此,原本抱著單純學習目的來的同學們也染上各種顏色,功利主義的色彩越來越濃。

年級設立年級黨支部,各個班級有團支部、支部書記、支部委員、班長、學習委員、勞動委員,在他們之上還有年級輔導員,他們大多是剛畢業或提前畢業的又紅又專的學生,是年級的大家長。這樣組織嚴密的係統掌握著年級200多人的命運,而教授們隻管教課,無權過問其他。我寒假回到上海,與中學同窗交流,發現北大名聲在外,為大家所羨慕,但誰能體會這裏的政治氣氛,畢竟北大是天子腳下的一塊招牌,來不得半點閃失,至於民主自由的傳統免談。

開學一個月,我們迎來了十年大慶的日子。“十一”白天的遊行和晚上的天安門狂歡,北大的隊伍總是排在首都高校的最前麵或最醒目的位置,白天我見到毛主席向我們招手,晚上望著五彩繽紛的焰火,望著同學們被焰火和探照燈映紅的臉龐,再看看自己胸前北大校徽,一種幸福感、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們盡情地唱啊跳啊,不知什麼時候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的白色,晨曦已穿透雲層,我們竟然整整狂歡了一夜。那一夜使我終生難忘,是我到北京最快樂的一個夜晚。

餓飯開始了

我記得很清楚,國慶三天假期是在我姨家度過的。姨夫在最高檢察院工作,與檢察長張鼎丞住得不遠。吃飯間廣播裏傳來工農業戰線的捷報,這位新四軍的老幹部沒好氣地說:又在吹牛。我當時大吃一驚,明明是形勢一片大好,怎麼是吹牛呢?後來才知道1958年的“大躍進”埋下禍根,全國開始餓飯了。糧食開始定量,女生最多每月28斤,男生最多36斤,其他肉、油、糖和糕點,均按人頭供應,量少質差,食堂油水少了不少。學生們早上一兩稀飯二兩窩頭要頂上午四堂課,真是難為了。於是有的學生等定量粥桶空後,圍上來把剩粥刮下來,直到把木屑刮下才勝利收兵,因為這戰利品的粥不需糧票,時有為刮粥而鬧起來的。大飯廳,那個張貼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的大飯庁,沒有桌子,沒有凳子,學生們背著書包,一手拿碗還掛個碗袋,一手拿匙把飯菜往嘴裏送,不像現在北大學生食堂桌椅齊全,中午還吃小火鍋。我們那時的吃相倒有些像老美開party的樣子,一手拿甜食一手拿葡萄酒,想不到北大在50年前就與國際接軌了,真有些哭笑不得。

隨著饑饉的擴大,象牙塔裏的大學生也不能幸免,我所在的校排球隊宣布暫時解散,高校聯賽停擺,所有學校文體隊伍大體偃旗息鼓,熱鬧的課餘活動取消,操場體育館門可羅雀,一個朝氣勃勃的北大頓時失去原有的生氣。校方讓大家盡量節約能量減少活動。因為缺煤冬天暖氣不熱,大家裹著被子在床上複習功課,學生普遍浮腫,餅幹糖果定量供應,這些可憐的能量補充無濟於事,我曾到校醫院要咳嗽藥水,畢竟它有一絲甘草甜味。每次回家,父母總把省下的高價罐頭給我帶回補充營養。我不懂也不願偷偷獨享,就分給室友,後來卻被他扣上資產阰級思想的帽子。那時教師食堂也好不到哪裏去,當年的分析化學沒人主講,助教講師輪流坐莊,稱之小合唱,老師沒心思教,學生沒心思學,由於講課沒有係統,大家不知所雲,分析化學是我們學得最差也是教得最差的一門課。

雖然學生們都是各地中學的佼佼者,但對於大學課程卻是一張白紙。記得是1961年,為了響應教育革命的號召,校方要我們搞什麼超聲波、半導體革命,還要自編教材,於是乎我們這些不諳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革命熱情高漲,停課鬧教改,到處找新型半導體材料,甚至要測一下青蛙腿的半導係數,看能否做半導體,班與班競賽搞得通宵達旦。不僅如此,我們還徹底打亂原有教科書體係,來個不破不立,破舊立新。大躍進、大煉鋼鐵的餘毒在這裏借屍還魂,師生們折騰了兩個月一無所獲,草草收兵。

大學生築路工

大學裏課程不多,上課時間也少,主要是複習自習做題。第一年開課數學、無機化學、英語和政治。由於每年有兩次下鄉占去不少課時,勞動兩周或一月後,回到課堂連筆都握不住。北大六年,年年如此,隻是最後兩年1964到1965年的論文階段勞動少些,大概與當時政治氣候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