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1 / 3)

青灰色的天空裏忽然亮起一道閃光,象一把剪刀似地剪破了天幕。接著一聲霹靂響了,靜靜地睡著的屋子微微震動了一下。於是一切又落入寧靜裏去。

第二道閃光從開著的窗戶射進屋子,把屋子照得雪亮。兩頂白羅紋帳垂下來,掩蓋了兩張窄小的床。靠外麵的一張床前放著一雙舊拖鞋和一雙新的半高跟黃皮鞋,連它們也帶著沉睡的樣子。

她,鞋子的主人斜著身子躺在被裏,眼睛緊閉著,嘴唇微微張開,輕輕地在吹氣。又一道更亮的閃電透過帳子掃過她的臉。她伸手在臉上拂拭了一下,口裏吐出一句含糊的話,突然一翻身,便把臉掉向牆壁那一麵去了。然後一切又落回到寧靜裏麵。

可是她並沒有得到寧靜。雖然緊閉著兩眼,她仍舊看見那個活動的世界。在夢裏她仍然在生活。

她跟著一大群人好容易走過浮橋進到城內。風刮得厲害。前麵一陣一陣的黑煙在往上冒。天色很陰沉,仿佛天幕就要落下來似的。她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到了十字路口,一堆黑壓壓的人頭攔住了路。她不能通過,心裏正著急,忽然看見人行道旁一堆瓦礫,積成一個小丘,她便站到那上麵去。對麵一家店鋪正在燃燒,火從屋後燒過來,曼延得很快。她第一眼還隻看見一股火,但是立刻對麵街上所有的房屋都被火焰掩蓋了。她的眼前展開一片火海,火舌象波浪似地在翻騰。

“完了,全完了。日本人跟我們有什麼仇恨?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們?”一個頭發灰白的女人在她的旁邊訴苦道。

“是啊,”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她看見人們象牆塌下來似地跑散了。他們瘋狂地跑著,哭著。有的把手裏的包袱也丟在地上。有的隻是往別人身上亂撞。她不問情由地轉身就跑;她剛跑了兩三步,就被人撞倒在一家銀樓的門前。人們從她身邊跑過,一隻皮鞋踏在她的腰間。她感到一陣痛,她要嚷,可是她叫不出聲音。她極力掙紮,從地上站了起來。

奇怪,那許多人全不見了。她驚恐地拔腳向城門跑去。她快要到城門了,忽然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在喚:“姐姐,姐姐。”她站住掉頭一看。騎樓下一個婦人躺在地上,一個四歲光景的小女孩站在婦人身邊對她招手。她走了過去。

“你帶我回家去,”小女孩接連說著這同一句話,向她伸起兩隻膀子要她抱。

“小妹妹,我帶你到哪兒去?你的家在哪兒?你還沒有告訴我啊!”她說。

“我家在街上,有樓的房子。”

“我曉得是有樓的房子,我曉得是在街上。可是什麼街,你知道嗎?”她又說。

“街就是街呀!”小女孩天真地說。

躺在地上的婦人忽然翻了一個身,自語似地說:“她的家炸光了,她爸爸,她一家人全炸死了。”婦人的臉上全是血。

“呀,你怎麼啦?”她驚恐地叫道。話還沒有說完,一聲巨響把整個騎樓震塌下來。她隻覺限前金光亂跳。她沒有來得及吐出一聲恐怖的叫喊,就睜開眼睛醒了。

夜相當涼。剛打過一個響雷,現在荷荷地落起大雨來。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定一定神,睜大眼睛,在帳子裏向窗戶那麵看,紙窗上透進一點灰白的光,窗角似乎有一團黑影。她害怕起來,便閉上眼睛。然而她還是怕,忍不住又把眼睛睜開,偷偷地望著紙窗。影子仍舊在那裏。她連忙用鋪蓋蒙住頭,雖然她覺得氣悶,但是不到多大的功夫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現在她坐在朋友的客廳裏,正端著茶杯在講話,忽然一個陌生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對她們說:“怎麼你們還不跑?放緊急警報了!”

“我們沒有聽見放警報,”她的友人回答道。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陌生人指著窗外的天空說。

這是強大的機聲。她們連忙跟著陌生人跑到天井裏去。她們也不知道往哪裏逃好。耳邊仿佛全是颯颯的聲音,她知道炸彈在空中旋轉地落下來了,並且一定會落在這附近,她不敢吐一口氣。就在這時候一個大雷迎頭打下,她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她隻聽見接連的炸彈聲,隻覺得房屋在搖晃,同時還有些破磚碎瓦打在她的身上。

過了一會兒炸彈聲停了。她清醒過來,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天井裏遍地磚瓦。她的友人也不去檢視自己的衣物,就拉著她的手往外跑。

巷子裏淩亂不堪,牆塌下一部分,厚厚的塵土使得平日光滑的石板道變成了沙灘,路給堵住了。她們不顧一切地往巷口跑去,雖然跌倒幾次,終於走出了巷口。

晴朗的藍天已經變成了灰黑,大股的濃煙黑雲似地罩在頭上。從四麵八方吹來一種窒息人的焦味。成群的人潮水似地往右邊流去,叫號聲響成了一片。她們跟著那些人亂跑。

煙熏痛她的雙眼,淚水又使她的眼光變成模糊。她一麵用手揉眼睛,一麵向前跑去。她剛剛轉進一條街。突然一陣喧鬧,前麵的人馬上退下來,後麵的人倉皇地四處奔逃。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也跟著別人轉身往後麵跑。經過了一番擁擠,她忽然發覺她失掉了那個友人。她再也望不見她。她被後麵的人推動著,自己也沒法停下來,就這樣地走過了兩條街,人們又照樣地後退一次。

“走不通啊,前麵也是火。”她聽見有人在嚷,她伸起頸項看,前麵一股濃煙跟著風吹過來。她掉頭看後麵,人們還是不停地向前湧。於是又發生了一陣狼狽的擁擠。

天漸漸地紅起來。夜來了。但是街道也被紅光照亮了。漫天的火星在空中飛舞。五月初的天氣卻熱得象盛夏一般。汗從她的臉上流下來,她全身衣服都濕透了。火光逐漸擴大,煙霧四處漫。迎麵撲來的焦味變得更濃。每張臉都烤得紅紅的,映著火光,好象塗上了鮮血一樣。

她那位朋友的臉忽然在前麵人叢中露了出來,朋友也象在尋找她。她馬上大聲喚朋友的名字。可是她的聲音完全消失在那些絕望的叫號裏麵,朋友的麵影已經被無數的蠕動著的黑壓壓的頭吞下去了。她用力往前擠去。但是那許多人的背構成了一堵銅牆鐵壁,使她一步也動不了。她正在掙紮的時候,前麵的人又帶著一片發狂的叫喊崩潰似地退下來。

“走不通,沒有路啊!”許多聲音嚷著,她的腦子裏響起了銅鈴般的聲音。她覺得頭快要炸了。她被人推擠著,膀子撞痛了,腳踏傷了。身子一偏一倒的。許多人從她的身邊跑過,她仍舊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裏。眼睛被煙熏得睜不開來。好象連腦子裏也裝滿了煙霧。

“火燒過來了!”她後麵忽然響起了這樣的叫聲。她又拚命往前麵衝。前麵一股紅光撲過來,火花爆到她的臉上了。她不去看明白火頭在什麼地方,又盲目地向後麵退。後麵的路也被人堵塞了。她沒有力量繼續掙紮。她覺得四麵都是火,她被包圍在火中,再也逃不出去。

但是她仿佛聽見一個驚喜的叫聲:有路了。然後又是一陣擁擠。她被人推動著,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隻覺得腦子稍微清醒一點。等她定定神往前麵看,她才知道這條路是通往江邊去的,火已經留在後麵了。

她被人推到江邊,又被人推下石級,一陣風把她吹得完全清醒了。她望著下麵一片紫色江水,忍不住哭起來。她剛走到最末的四五級,看見一個懷裏抱著嬰孩的年輕女人正在上船,腳不曾站穩,隻一晃就落進江裏去了。她發出了一聲驚叫。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沒有水同火,也沒有人和船。她躺在床上,棉被重甸甸地壓住她,她滿頭是汗,心因為驚恐跳得很厲害。在外麵天已經大亮了。雨也早已停止。陽光穿過窗戶和蚊帳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有一種被刺痛的感覺。

她把棉被掀起一角,又將帳子拉開,側著頭去接受金色的朝陽。陽光溫暖地撫著她的臉,使她的心跳慢慢地平靜下來。紙窗撐起了兩扇。窗外兩棵梅樹上小鳥安閑地叫著,被雨洗淨了的綠葉在空中微微舞動。一隻蒼蠅飛到她的臉頰上,她把頭一動,蒼蠅又飛走了。她的頭落下枕邊,她就讓它平平地放著,帳子角絆住她的頭發,她伸手把它拉開一點。她把兩隻手放在腦後,什麼也不想,隻是默默地望著眼前的景物。有時她的眼光會跟著一隻蒼蠅在空中打轉,在中途又茫然停在糊著自紙的天花板上,有時她半閉著眼睛,仿佛落進了微睡的狀態裏。她的心這樣地得到了一點休息。她覺得先前的那些夢景真的跟她離得很遠了。她的臉上露出了寬心的微笑。

一陣腳步聲把一個淡青色的人影帶進房來。她把眼光移到房門口去。

一雙大眼睛對著她微笑,一個愉快的聲音說:“文淑,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起來?”

她笑了笑,順口答道:“你起來為什麼不叫我?”

那張瓜子臉帶著大姐姐一般的關心的表情,素貞(剛剛走進房來的女子就是朱素貞)把手裏拿的熱水瓶放在屋角那張方桌上,親熱地說:我看你睡得很甜,覺得還是讓你多睡一會兒好。你昨晚上是不是做了什麼怪夢,我仿佛聽見你叫過好幾次。

“對啦,我接連做了兩個可怕的夢。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馮文淑答道,她皺了皺眉;“好象這並不是夢,全是我自己的經曆似的。我還以為我已經把它忘掉了。”

“什麼經曆?你在想戰地的生活嗎?”素貞驚訝地問道。

“不,那是後方的生活,”文淑搖搖頭說。

“後方的生活?是什麼羅曼斯嗎?”素貞笑問道,嘴微微張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呸,”文淑啐了一口,接著嘲笑地說:“哪個象你整天就想著羅曼斯,世界上哪兒有那麼多的羅曼斯?我看劉波在上海一定不放心你。”

素貞臉上略略發紅,她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你真是!我真心跟你講話,你倒拿我開玩笑。你看我這一次會不會放鬆你!”說著她就走到文淑的床前,俯下身子,要去擰文淑的嘴。文淑帶著笑聲在掙紮。她們這樣鬧了一會兒,文淑穿著那件褪了色的舊睡衣下了床,走到掛在壁上的鏡子前麵,看看自己的麵容,一麵用手攏了攏蓬鬆的頭發。仍然是那張圓圓的臉,不過臉色顯得黑一點,眼白上現了紅絲。

“我老了,真快啊,”文淑感慨地自語道。

素貞噗嗤地笑了起來。她走到文淑背後,兩手按住文淑的兩肩,頭伸到文淑的左頰旁邊去看那麵鏡子,她又埋怨地說:“叫你晚上不要睡在床上看書,你不聽,你看現在眼睛都紅了。”

“你真凶,”文淑故意伸了伸舌頭說;“人家老遠跑來看你,你也該對我好一點。你又是我的好姐姐,還不該縱容我?我也隻住了十多天,你不知道幹涉了多少趟。你這樣欺負我,我明天就回去。”

“你的嘴真刁!”素貞愛憐地說;“我看你回到哪裏去?你還想回到上海你父親那裏,等他給你選女婿嗎?”

“不,我上前線去,”文淑昂起頭說;她又望著素貞加一句:“我去找曾明遠、李南星他們。”

那兩個人都是馮文淑在戰地工作團的同伴,關於他們的故事文淑這幾天裏已經對素貞講了幾遍。其實她以前在信函裏也曾用了近於誇張的筆調敘述過他們的一些事情。李南星仍然在淪陷區中領著一支遊擊隊跟敵人戰鬥,曾明遠則跟著軍隊跑遍各個戰區做政治工作。

“你最近還得到他們的信嗎?”素貞縮回手在屋裏走了兩步,忽然掉轉頭問道。

“沒有,我去過兩封信都得不到他們的回信。曾明遠不是在湖北,就是跑到陝北去了。李南星、方群文他們好久沒有消息。跟他們通信很困難。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連他送給我的那本好書也給敵機炸毀了,”文淑帶著懷念的調子說。

“在這個時代死一兩個人也是很平常的事。不過為了抗戰犧牲,也是很有意義的,”素貞兩眼望著窗外自語似地說。

“可是我並不願意聽到我認識的人死去的消息。今年年初我得到周欣病死的信息,幾個月都不舒服,”文淑皺著眉頭說。

“其實願意不願意,都是空話,到了死的時候,還不是要閉上眼睛。我想起那年在廣州的事。隻差半個鍾點我就粉身碎骨了。當時我一點也不怕。後來想起倒有點使人驚心,”素貞說。她走到窗前卷起窗格上的紙簾。

“這算什麼!我昨晚一晚上都夢著這些事。我倒不害怕。我在哪個地方沒有碰到過大轟炸?”文淑大聲曬笑道。

“是啊,”素貞了悟般地點點頭,她的麵容突然變得莊嚴了,她的眼睛帶了一點夢幻的光彩,癡癡望著窗外的藍天。她這時看見的並不是這一小塊沒有被樹梢遮去的天空,卻是另一個大城市的景象和一個人的麵龐。整整三年了。她仿佛聽見這一句話,又好象有什麼人的指甲在她的心上搔了一下。她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把眼光收了回來,退了兩步,看看自己的身上,慢吞吞地說:“許多的苦難把人鍛煉得堅強多了。”她不願意再說什麼,就把頭埋下去。

文淑驚奇地望著素貞,但是她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友人在想什麼。她走去捏住素貞的手,低聲安慰道:“你是不是在想劉波?我不懂他為什麼老是守著上海不肯出來。”

素貞側過臉去看文淑,她點了點頭。但是她接著又把頭搖了兩搖說:“沒有什麼。我相信我終歸會見到他的。他做事情負責,不肯輕易離開他的崗位。”她略略停一下,又接下去。“隻是我有點耽心他的安全。”

“我看不要緊。劉波聰明、能幹,他在上海不會出毛病,”文淑說;“不過他應該早出來,就是走一趟也好。”

“在報紙上常常看到那些可怕的上海通訊,今天暗殺,明天綁票,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好象那裏完全變成了一個恐怖世界……”素貞的話沒有講完,就被文淑打斷了。文淑抱著她的身子,用力搖了一下,一麵帶笑地大聲說:

“我們不談劉波了。你眼睛都紅了,再講下去,你就會哭起來的。今天是星期天,天氣又好,等我洗好臉換過衣服,你陪我出去玩罷。”

素貞點一下頭,應了一句:“好的,”便用力去關記憶的門。文淑走出屋子,到窗外欄杆前水缸裏舀水洗臉去了。

素貞癡癡地立在原處。她聽見窗外的水聲,略略抬起頭,咳了一聲嗽。她忽然下一個決心,把記憶的門關上了,於是那個分別了三年的愛人的影子,又被埋在心底了。她走到方桌前從熱水瓶裏倒出一杯茶,把杯子拿在手裏慢慢地喝著。她聽見有人在叫:“朱素貞,朱素貞,”又聽見同樣的聲音招呼“馮小姐”。文淑也在講話,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插了進來。她便到外麵去。

站在客廳門前欄杆旁石階上的是女同學吳其華和男同學溫健。吳其華是常來的客人,溫健到她家來的次數卻不多。她把他們請到客廳裏坐下,又進房去端了茶出來。

這客廳原是人家的堂屋,屋頂很高,沒有天花板,看得見粗的橫梁,地上全鋪著方磚,光滑而不潮濕。這裏以前供過神,後來因為房主貪圖高的租錢,便撤去神龕,把堂屋作為客廳,租給了一班大學生。素貞和一個同學從另外幾個男同學的手裏接租下來這三間屋子,雖然不過四個多月,房主已經加了兩次房租了。但是在素貞和她那個同學看來,為了一點房租就放棄了這樣寬敞整潔的屋子,也很可惜。因此她們仍然安心地住下去。

這時她讓兩個客人在被一個藤茶幾隔開的兩把藤椅上坐了。客人們喝著茶,望著主人微笑,一麵談起話來。文淑在外麵廊上聽見吳其華的聲音問:“謝質君呢?這麼早就出去了?”素貞回答說:“到××村去看朋友去了。”“是去看那位陳太太嗎?她好象每個星期天都去的,”吳其華說。“是啊,”素貞答道。吳其華又說:“星期天你還守在家裏嗎?今天天氣好,你也該陪馮小姐出去玩玩。馮小姐來了這些天去過什麼地方嗎?”文淑跨進了門欄,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她對她們笑了笑,便走進寢室去換了一件藍布短袖旗袍出來。

“你把前天《哲學概論》的筆記借給我抄一下,好不好?那堂課我簡直弄不清楚,不曉得他講些什麼,”吳其華對素貞說。她看見文淑出來,便向文淑笑了笑。

文淑走到素貞旁邊,就在藤製的長沙發上坐下了。

“好的,不過我也沒有弄清楚,恐怕記得也不好。張先生講得好象條理差一點,”素貞謙虛地答道。

“對啦,我們都是這樣說。不過你很用功,還是懂得多些,”溫健微微俯下身子帶笑說。

“哪裏的話,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你們太客氣了,”素貞說著,她的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雲。

文淑在這中間暗暗地觀察這兩位客人。溫健,身體跟名字一樣,是健康的。高高的身材,寬寬的肩膀,細細的腰,眼睛相當大,眼珠顯得極黑,臉形長,顏色白,兩頰略略現出須根的痕跡。吳其華也是一個高個兒,長得過於豐滿,全身都是滾圓的,好象肉要擠破衣服突出來一般。臉上略略擦了一點粉,一頭電燙的濃發披在腦後,並且遮去了一小部分麵頰。她說一句話兩腮就顯著地動一下,臉上立刻堆出了笑容。文淑多看她一眼,就覺得要笑了,心裏暗想素貞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人做朋友呢?

然而素貞的蒼白色臉上並沒有厭倦的表情,她反而帶著溫和、親切的笑容跟客人講話。

“這哪裏是客氣。不說別的,連張翼謀對你也跟對別人不同。別人都挨過他的罵,隻有你一個沒有挨過,”吳其華笑著說。

“我不過小心一點就是了,”素貞微笑道。

“其實我們也不見得就不小心,”吳其華辯道。

“我就討厭張翼謀隨時都把莫索裏尼掛在口頭上,”溫健把頭一揚,使身子坐得筆挺,臉色因興奮略略發紅。好象就是他父母似的。學哲學不去德國,卻跑到意大利去,也就夠古怪了。說他在那裏住了四年,我看他除了講講莫索裏尼,吃吃馬加洛尼“注釋1”外,最多也不過學會說幾個烏奴、杜埃、秦國、狄埃奇罷了。

吳其華吃吃地笑起來。馮文淑也笑了。她看了溫健一眼,她覺得他講話的神氣相當好看。朱素貞帶笑地說:“這句話未免刻毒一點。哲學的初步的知識他是有的。就是他太喜歡吹牛,愛談課外的事情,叫人厭煩。”

他為什麼不談呢?聽他那口氣,他是等著機會就去做官的。教書不過是一個幌子,或者可以說是混混時間,況且這幾天正是法國打敗仗、意大利出風頭的時候,溫健揚揚得意地說。

“這也難怪,現在做個教授也實在太苦了,靠那點薪水養活一家人,連飯也吃不飽,哪裏還有精神做學問?我們剛才碰見曆史係的高君允提個籃子在買菜,臉黃肌瘦,加上一身破西裝,真象上海的小癟三,”吳其華說到這裏,忍不住又笑起來。

“不過高先生倒是個有學間的人,我聽過他的課。”素貞沒有笑,她甚至帶點尊敬地說。

“說起高君允,我倒記起一個笑話來了。密斯朱,你不知道罷?”溫健興高采烈地說,他的眼光還在文淑的臉上掠過。

“什麼笑話?我不知道,”素貞正色答道。

“就是昨天的事。昨天下午有個同學在高君允班上打瞌睡,高君允不大高興,就說了他幾句。你猜他怎麼回答?”溫健賣弄似地笑了笑,不等別人答話,自己又接下去說:“他說:‘高先生,我們沒有你聰明,念書自然趕不上你。就算我們把你講授的全都學到了,我們恐怕也難有機會到外國去求深造。就算我們跟你高先生一樣在外國得了博士回來,也不過每月掙幾百塊錢,還得常常喝稀飯,穿破衣服。那麼我們何必要繞這樣一個大圈子!單靠我這點聰明和一些人事關係,掙千把塊錢的薪水也不難。要做生意發財我更有門路。高先生,你也知道,那麼又何必認真呢?’這番話說得高君允啞口無言。同學們都在旁邊笑起來。我看見高君允臉都氣青了。我以為他一定要發作了,可是他隻是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