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提起筆寫文章,我實在感到慚愧。別人貢獻的是血,我們卻用墨水來發泄我們的憤怒。也許有一天我會用我的血洗去這個恥辱罷。
死並不是一件難事。在幾個小時以後,許多地方就完全改變了麵目:建築物毀了,村莊毀了,城市毀了,人們成千上萬地死亡。
大世界前廣場上落下炸彈的那個下午,我在電車裏看見兩邊人行道上人們成群結隊,身上帶血,手牽著手默默地往西走去。全是嚴肅的麵容,並沒有恐怖或悲痛的表情,好象是去成仁、就義一樣。
大世界前的血跡後來給雨衝洗幹淨了。但是十幾輛炸毀了的車子還留在馬路上:有汽車,黃包車,老虎車。各個階層的人同樣地為著一個目標獻出了生命。沒有人在死的麵前躊躇過,活著的人也沒有一個發出一聲怨言。
我今天走過某一條街口。一兩百具死屍躺在一塊空地上,排列得非常整齊。頭和腳全露在外麵,隻有身上蓋得有東西。大卡車剛剛卸下棺材開走了。一些人在工作,把棺材一具一具地放好,然後將屍首一一地放到棺中去。這些死者也許是被炸死的人,不然就是戰死的士兵,現在由慈善機關來做掩埋的工作。
在這時候每天都有人死。許多人在一起死,死並不是一件難事。
個人的生命容易毀滅,群體的生命卻能永生。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群體的生命上麵,換句話說,把個人的生命連係在全民族(再進一步則是人類)的生命上麵,民族存在一天,個人也決不會死亡。
上海的炮聲應當是一個信號。這一次中國人民真正團結成一個整體了。我們把個人的一切完全交出來維護這個“整體”的生存。這個“整體”是一定會生存的。整體的存在,也就是我們個人的存在。我們為著我們民族的生存雖然奮鬥到粉身碎骨,我們也決不會死亡,因為我們還活在我們民族的生命裏麵。為大眾犧牲生命的人會永遠為大眾所敬愛;對於和大眾在一起賭生命的人來說,死並不可怕,也不可悲。
關於這個,這幾天來在前線,在後方,我們已經見到不少的例子了。我們用這個精神和這個信念跟敵人搏鬥,我們一定會得到勝利。
1937年8月16日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