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六點鍾的光景,吳養清同許多學生把益記工人送出了東南大學底大門。他們立在門前,望著去了的工人底背影。等到這些背影完全消去以後,學生們便走開了,隻剩下吳養清一個人立在校門前。斜陽掛在樹梢,學校對麵的一排綠樹上都染了一片金黃。幾隻烏鴉在枝頭啼叫,街中往來的少數行人底身上罩著一層朦朧的金光。四周顯得那麼靜,那麼安閑。吳養清底心境很象一個秋日的水塘,真是十分平靜,一點波紋也沒有。
一個女性的聲音送到他底耳裏,把他從忘我的境界中喚醒過來。
“吳先生!”說話的是程慶芬,手裏還牽著她底弟弟,“我們正在尋你。家母想請你今晚上到我們家用便飯。”程旭笑嘻嘻地掙開了姊姊底手,跑到吳養清底麵前,快活地叫:“吳先生。”
“我還不曾到府上給伯母請安,倒勞伯母邀請,真正不敢當,”吳養清歉然推辭說。“今晚我還要去外交後援會開會,實在沒有空,請代我向伯母道謝。”
“不要緊,外交後援會那裏我也去的。吃過飯以後我可以同吳先生一道去,”程慶芬殷勤地邀請道。
“我現在很疲倦,想回去休息一會,”吳養清做出疲倦的樣子懶洋洋地解釋道,“密斯程還是回去代我道謝罷。”
“吳先生一定要去。今晚上除了吳先生以外,並沒有別的客人。家母出來幾年很想知道故鄉的情形,有許多話要問吳先生。要是吳先生不去,家母一定會怪我們不會請客,”程慶芬天真地說,一麵又望著程旭,加了一句話:“弟弟,是不是?”
程旭看了姊姊一眼,便對吳養清說:“今晚上的菜還是姐姐親手做的。”
程慶芬底臉上起了兩朵紅雲,她輕輕地在程旭底頭上敲了一下,說:“小孩子不要亂說。”
吳養清笑了一笑,便握著程旭底手說:“好,我去。”
“你真去嗎?還是我會請客!”程旭喜歡得跳起來。
三個人慢慢地踏著自己底模糊的影子去了。
他們到了程塚,走進大門向左邊走,有一個院子,門是虛掩著的。程慶芬推開門,門內右邊有一間小屋(這是廚房)。他們走了幾步,一個天並底全景就出現在他們底眼前。是磚鋪的路,縫隙裏長著青草。牆上生滿了爬壁虎,綠陰陰的葉子幾乎把牆壁全遮住了。左邊靠牆壁有一個花壇,上麵種了月季花。右邊是一排舊式的平房,階前圍有一帶石欄杆。屋簷口倒垂著幾枝爬壁虎。欄杆外麵有兩株高大的梧桐樹,分立在左右,肥大的綠葉把全院子的光線遮去了一半,使人覺得分外涼爽。欄杆底兩根柱子上有一副木刻的對聯,是“桐雲影淡,梧月光清”八個隸書大字。一個女傭正俯著身子在欄杆前洗東西。
“這個地方倒也幽雅,”吳養清心裏想道。他們還沒有走到階前,程旭便高叫起來:“媽媽,吳先生來了。”裏麵有了應聲,接著便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太太走出來。吳養清知道這是程慶芬底母親,對她行了禮,跟著她走進屋去了。
客廳裏的陳設樸素,但也十分清潔。程太太讓他坐下,談了幾句應酬話,女傭便端上茶來,又捧來一碟瓜子。他離家三年,已經不習慣這種應酬了。他唯恐自己失禮,應對之間非常小心。他和程太太同坐在一排椅子上,中間隔了一個茶幾。程慶芬坐在他底對麵,她看見他底那種拘束不安的樣子,不覺對他微笑。程旭站在他底姊姊旁邊,時時和她低聲講話。
吳養清從前在成都見過程太太。雖然隔了幾年,他現在還認得她底麵貌。她底慈祥的笑容和親切的言語使他感到溫暖。他漸漸地不覺得拘束了。
“婉貞是幾時不在的?”程太太問道。
“就在伯母出川的那一年年底不在的。”
“她害什麼病?她底體子本來很好嘛。”
“說是傷寒症,被醫生耽誤了,”吳養清低聲答道。
程太太歎了一口氣,帶了點感傷地說:“婉貞多麼聰明,多麼可愛!我真舍不得她。我原想收她做幹女兒的。”
“家姊臨危真可憐,隻有一個丁嫂照應她。家嚴事情忙,沒有功夫。她想起伯母,常常流淚,”吳養清淒然說道。
“唉,這樣可愛的女兒竟不能永年,真令人痛惜,”程太太說著眼睛已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