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益記工廠的事故發生後,第二天下關便宣布戒嚴,工人底行動受到嚴格的監視。而這次事故底主謀者的王學禮便突然失蹤了。
在第三天的晚上,已經過了午夜。益記工廠前麵的空地上又出現了一些黑影。王學禮就在這些人裏麵。但這一次他是被綁著的,十幾個兵士押著他。他們叫他立在牆邊,臉對著益記工廠底大門。
一彎新月掛在天空,它底銀白色的光愛撫著殘廢的紅色建築。尖硬的刺刀在月光下閃耀著冷的光芒。王學禮挺直地立在牆邊,赤裸著的上身露出了一肚皮的毛,雙手反剪在背後。依舊是他底堅定的、高大的身軀。隻是人似乎蒼老多了。他皺著眉頭仰望新月。一把雪白的彎刀在碧海上飄浮。他又埋下頭看四周,什麼也沒有,隻有殘廢的建築在對他嘲笑。他底心裏起了一陣酸痛,眼睛有點潤濕了,便狠狠地咬著嘴唇,再昂起頭望天,似乎有滿腹的怨氣要向誰伸訴。月亮冷冷地看著他,不給他以回答。“難道我就這樣地完了?”他底心裏充滿了遺憾,不能自已地吐出這一句酸楚的話。
“朋友,拿出大丈夫的氣概來,我們預備好了!”上士粗暴地對他說。
王學禮似乎吃了一驚,便埋下頭看那個說話的上士,絕望的憤怒震撼著他,他瘋狂地說:“你們就這樣弄死我?這簡直是私刑!你們為什麼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殺我?為什麼不讓我臨死前向群眾說話?這些狗!私刑!私刑!”
“朋友,不要氣,”上士走到他底前麵,拍一下他底左臂,溫和地說。“朋友,不要怪我們,我們是奉了上官命令幹的。我們尊敬你是一條好漢,不敢待差你。請你拿出大丈夫氣概來。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怕什麼!”
王學禮低下頭不說話了,過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安靜地說:“好,朋友,請你等一下,等我自己預備好了叫聲‘放’,你們就開槍罷。”
上士慷慨地答道:“好,一定,我們等你,”他就退去把這個決定告訴他底弟兄們。
這時候對於王學禮,這許多天來的生活好象是一場大夢,現在都去遠了。在他底麵前站著那不可思議的死,他並不怕它。然而他卻有點可惜它為什麼來得這樣早。在這一刻他才覺得生是何等可愛,便是痛苦的生活也值得留戀。天空,太陽,月亮,樹木,建築,這一切似乎都是離不開的東西。但是一刻以後這一切都必須消滅了。他覺得他自己本來也有很好的心,他也希望一切人都得著幸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這幾天裏竟然變成了複仇的猛獸。這自然是錯誤,他本來應該采取別的手段。但這並不是他底錯,這是別人逼迫他做的。現在他卻要受罰了!這時候那班人正在舒服地做他們底好夢,而他自己卻在這裏被槍殺了。人間還有正義嗎?
他底思想愈來愈亂,腦子有點脹痛了。他不能夠再想下去,便把心一橫,抬起頭最後一次望著碧空,口裏滿不在意地叫出一聲“放”!一排子彈從槍筒裏出來,一陣煙霧包圍著王學禮底身子。等到煙霧消散以後,他已經倒在地上了。全身起了一陣劇烈的拘攣,口裏含糊地叫道:“工人萬歲!”但幾分鍾以後他便伸直了身子,躺在土地上不動了。月光照下來,撫著他底冷了的臉,上麵半睜著一對堅定的冷冷的眼睛。那是永遠不會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