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得很簡潔,卻自有一種冰冷的誘惑力,我甚至覺得向秀蘭打了一個冷顫。我耐著性子聽完,悲傷地問: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這個神話?難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檔次了?”
天聲目光銳利地看著我:
“稍具科學知識的人的確不會相信這種違反科學的傳說。隻有兩種人會相信:一種是無知者,他們是盲從;一種是哲人,他們能跳出經典科學的圈子。”
他接著說道:“何老師,我們曾討論過,物質隻是受力場約束的畸變空間。兩道青煙和兩束光線能夠對穿,是因為畸變的微結構之間有足夠的均勻空間。人體和牆壁之所以不能對穿,並不是它們內部沒有空隙,而是因為它們內部的畸變。就像一根彎曲的銅棒不能穿過一根彎曲的銅管,哪怕後者的直徑要大得多。但是,隻要我們消除了兩者甚至是一方的畸變,銅棒和銅管就能對穿了。”
他的話雖然頗為雄辯,卻遠遠說服不了我。我苦笑一聲問道:
“我願意承認這個理論,可是你用什麼消除空間的畸變,口念咒語、意沉丹田?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個原子核需多少電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學家們用盡解數,至今還不能把誇克從強子的禁閉中釋放出來?且不說更深的層級了!”
林天聲憐憫地看著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與他對視。很久,他才緩緩說道:
“何老師,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質微結構的空間畸變,的確是難以令人信服的。我記得你講過用意念隔瓶取物,我當時並不相信,隻是覺得它既是世界性的傳說,必有產生的根源。從另一方麵說,人們對於自身結構,對於智力活動、感情、意念、靈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還講過,實踐之樹常綠,理論總是灰色的。如果某種可能存在的事實用現有理論完全不能解釋,那麼最好的辦法是忘掉理論,不要在它身上浪費時間,要去全力驗證事實,因為這種矛盾常常預示著理論的革命。”
我沒有回答,心靈突然起了一陣顫動。
“你去驗證了?”我低聲問。
林天聲堅決地說:
“我去了。我甚至趕到天光寺,設法偷來了老和尚的秘笈。這中間的過程我就不說了,是長達三年的絕望的摸索,在地獄的幽冥世界裏,孤獨和死寂使我幾乎發瘋。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線光明。”
聽他的話意,似乎已有進展,我急急問道:
“難道……你已經學會穿牆術?”
我緊盯著他,向秀蘭則近乎恐懼地望著他,顯然她並不清楚這方麵的進展。我們之間是一片沉重的靜默,很久很久,天聲苦笑道:
“我還不敢確認,我曾經兩次不經意地穿越門簾--從本質上講,這和穿過牆壁毫無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識混沌狀態下幹的,我還不知道是否確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這種混沌狀態時,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臉龐突然煥發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覺競技狀態特佳,大概可以一試吧。我想這是因為何老師在身邊,兩個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鳴。何老師,你能幫我一把嗎?”
他極懇切地看著我。我臉紅了,我能算什麼天才?一條僵死的冬蠶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個三餐無著的窮光蛋,卻醉心於探索宇宙的奧秘,又是用這樣的原始方法,這使人欲哭無淚。我柔聲問:
“怎樣才能幫你?你盡管說吧。”
向秀蘭沒有想到我是這種態度,她望著我,眼淚泉湧而出。我及時地拉住她:
“秀蘭,不要試圖阻攔他。如果他說的是瘋話,那他這樣試一次不會有什麼損失,至多腦袋上撞一個青包,”我苦笑道,“也許這樣會使他清醒過來。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麼……即使他在這個過程中死亡、消失,化為一團沒有畸變的均勻空間,那也是值得的,它說明人類在認識上又打破一層壁障。你記得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的故事嗎?”
向秀蘭忍住悲聲,默默退到一邊,淚珠滾滾而下。
天聲感激地看著我,低聲道:“何老師,我就要開始了,你要離我近一些,讓我有一個依靠,好嗎?”
我含淚點頭。他走到塑像旁,盤腿坐好,忽然回頭,平靜地向姑娘交待:
“萬一我……你把孩子生下來。”
我這才知道向秀蘭已經懷孕了。向秀蘭忍著淚、神態莊嚴地點頭,並沒有絲毫羞澀。
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灑在天聲身上,他很快進入無我狀態,神態聖潔而寧靜,就像鐵柱上鎖著的普羅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聲吩咐,盡力把意念放鬆。我乘著時間之船進入微觀世界,撫摸著由力場約束的空間之壁,像是撫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撫摸下,肥皂泡一個個無聲地破裂,變成均勻透明的虛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聲緩緩站起來。下麵的情形猶如電影慢動作一樣刻在我的記憶中:天聲回頭,無聲地粲然一笑,緩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睽睽目光中,人影逐漸沒人石座,似是兩個半透明的物體疊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個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識地起身,向秀蘭撲在我的懷裏,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膚。不過,這些都是後來才注意到的。那時我們的神經緊張得就要繃斷,兩人死死盯著塑像,腦海一片空白。
突然,傳來一聲令我們喪魂失魄的怒喝:
“什麼人!”
那一聲怒喝使我的神經錚然斷裂,極度的絕望使我手腳打顫,好半天才轉過身來。
是一個持槍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標準打扮,身穿無領章的軍裝,敞著懷,軍帽歪戴著,斜端一支舊式步槍,是一種自以為時髦的風度。他仔細打量著向秀蘭,淫邪地笑道:
“媽的,老馬還想啃嫩草咧。媽的臭老九!”(他準確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搖搖擺擺走過來,我大喝一聲:
“不要過來,那裏麵有人!”
話未落,我已經清醒過來,後悔得咬破了舌頭,但為時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圍著石像轉了一圈,惡狠狠走過來,劈劈啪啪給我兩個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玩我?”
這兩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迭聲地認罪:“對對,我是在造謠,我去向你們認罪!”我朝向秀蘭使個眼色,主動朝村裏走去。向秀蘭莫名其妙,神態恍惚地跟著我。民兵似乎沒料到階級敵人這樣老實,神態狐疑地跟在後邊。這時向秀蘭做了一件令她終生追悔的事。走了幾步,她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民兵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立刻炸出一聲驚呼!
一個人頭正緩緩地從石座中探出來,開始時像一團虛影,慢慢變得清晰,接著是肩膀、手臂和半個上身。我們都驚呆了,世界也已靜止。接著我斜睨到民兵驚恐地端起槍,我絕望地大吼一聲,奮力向他撲去。
“啪!”
槍聲響了,石像前那半個身體猛一顫抖,用手捂住前胸。我瘋狂地奪過步槍,在地下摔斷,返身向天聲撲過去。
天聲胸前殷紅斑斑,隻是鮮血並未滴下,卻如一團紅色煙霧,凝聚在胸口,緩緩遊動。我把天聲抱在懷裏,喊道:
“天聲!天聲!”
天聲悠悠醒來,燦爛地一笑,嘴唇蠕動著,清楚地說道:
“我成功了!”便安然閉上了眼睛。
下麵的事情更是令人不可思議。我手中的身體逐漸變輕,變得柔和虛浮,頃刻間如輕煙般四散,一顆亮晶晶的子彈砰然墜地。隻有天聲的身體和石像底座相交處留下一個色澤稍深的橢圓形截麵,但隨之也漸漸淡化。
一代奇才就這樣在我的懷裏化為空無。我欲哭無淚,拾起那顆尚發燙的子彈,狠狠地向民兵逼過去。
民兵驚恐欲狂,盯著空無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彈,忽然狼嚎一般叫著回頭跑了。
此後,這附近多了一個瘋子。他蓬頭垢麵,常常走幾步便低頭認罪,嘴裏嘟嘟囔囔地說:我不是向塑像開槍,我罪該萬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蘭,誰也弄不清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從痛不欲生的癲狂中醒來,想到自己對生者應負的責任。
向秀蘭一直無力地倚在地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蒼穹。我把她扶起來,低聲說道:
“小向……”
沒有等我的勸慰話出口,秀蘭猛地抬頭,目光奇異地說:
“何老師,我會生個男孩,像他爸爸一樣的天才,你相信嗎?”她遐想地說,“兒子會帶我到過去、未來漫遊,天聲一定會在天上等著我,你說對嗎?”
我歎了口氣,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寧可她暫時精神失常,也不願她喪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淚答道:
“對,孩子一定比天聲還聰明。我還做他的物理老師,他一定會成為智者、哲人。我送你回村去,好嗎?”
我們留戀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經熄滅,世界沉於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聲不滅的靈魂正在幽邃的力場中穿行,去尋找不滅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