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圖沒有反駁。烏雲其其格送來了奶茶,輕聲說,昨天它就是這個時候幹的,她喚不醒我倆,隻好端著獵槍守到天明,不過從那一刻後機器犬再沒作惡。烏雲其其格的話趕跑了我的睡意,我揉揉眼睛,又把望遠鏡舉起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準確地說是23點56分,我發現JPN98忽然渾身一抖--非常明顯的一抖,本來豎著的尾巴刷地放下來,變成了一條拖在地上的毛蓬蓬的狼尾。它側耳聽聽這邊屋內的動靜,雙目熒熒,溫順忠誠已經一掃而光,代之以狼的凶殘野性。它躡腳潛向羊圈,老練地頂開門栓。羊群似乎本能地覺察到了危險--盡管來者是白天已經熟悉的牧羊犬--恐懼地哀叫著,擠靠在一起。JPN98盯著一隻羊羔閃電般撲過去,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它已咬著羊羔的喉嚨拖出羊圈,開始撕扯它的腹部。
巴圖憤怒地抄起獵槍要衝出去,事到臨頭我反倒異常鎮靜,我按住巴圖說:“甭急,咱們幹脆看下去,看它到底會怎樣。再說,你的獵槍也對付不了它。”巴圖氣咻咻地坐下了,甚至不願再理我。
我繼續盯牢它。它已經撕開小羊的肚皮,開始要美餐一頓--忽然它又是明顯的一抖,那根拖在地上的狼尾巴刷地卷上去,還原成狗尾。它迷惑不解地看看身邊的羊屍,忽然憤怒地痛楚地吠叫起來。
我本來也是滿腹怒火,但是很奇怪,一刹那間,對月悲嘯的JPN98又使我充滿了同情。很明顯,它的憤怒和迷惑是完全真誠的,它就像是一個夢遊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幹了些什麼。不用說,這是定時短期發作的電腦病毒在作怪。巴圖家的牧羊犬都被激怒了,狂怒地吠叫著,扯得鐵鏈豁朗朗地響。它們都目睹了JPN98的殘暴,所以它們的憤怒有具體的對象;而JPN98的憤怒則顯得無奈而絕望。
我沉著臉,氣哼哼地要通了大宇株式會社的越洋可視電話。留著仁丹胡的老板大宇共榮在甜夢中被喚醒,睡眼惺忪。我把憤怒一股腦兒潑灑過去,你是怎麼搞的?給我發來的是狗還是狼?貴公司不是一向自詡為質量可靠天下第一嗎?
在我的排炮轟擊中,大宇先生總算問清了事情的原由,他邊鞠躬邊禮貌謙恭地說:“我一定盡快處理,請留下你此地的電話號碼。”我掛上電話,看看巴圖,這愣家夥別轉臉不理我。女主人看看丈夫的臉色,乖巧地解勸道,你們都休息吧,盡坐著也沒用。我悶聲說我不睡!我張衝啥時丟過這麼大的人?你再拿來一瓶伊犁特曲,我要喝酒!
我和巴圖對坐著喝悶酒,誰也不理誰。外邊的羊群已恢複了安靜,JPN98“化悲憤為力量”,用牙齒重新鎖上圈門,更加盡職地巡邏。要說日本人的工作效率真高,4個小時後,也就是朝霞初起時,越洋電話打回來了。大宇先生真誠地說,他的產品出了這樣的問題,他非常非常的不安。不過問題不大,馬上可以解決的。他解釋道:
“是這麼回事。在張先生向我社定購100隻牧羊犬時,恰巧美國阿拉斯加州環境保護署也定購了100隻北美野狼。因為該地區的天然狼數量太少,導致馴鹿的數量驟減--知道是為什麼嗎?這是因為,狼雖然獵殺馴鹿,但殺死的主要是病弱的鹿。所以,沒有狼反倒使鹿群中疾疫流行。這是生態係統互為依存的典型事例。鄙社為了降低製造費用,把狼和牧羊犬設計為相同的外形。對不同的定貨要求,隻需分別輸入‘狼性’或‘狗性’程序即可。這是工業生產中的常規方法,按說不存在什麼問題,但問題恰恰出在這兒。由於疏忽,工廠程序員在輸入‘狼性程序’時多輸了1隻,這樣發貨時就有了101隻狼和99隻狗--不必擔心狼與狗會混淆,因為尾巴的上豎和下垂是極明顯的標誌。於是程序員隨機挑出一條狼,用‘狗性程序’衝掉了原先輸入的‘狼性程序’。但是,由於某種尚未弄清的原因--可能是‘狼性’天然地比‘狗性’強大吧(大宇先生笑道),‘狼性程序’竟然保留下來,轉化為潛伏的定時發作的病毒,在每天的最後4分鍾發作而在零點時結束。這種病毒很頑固,現有的殺毒軟件尚不能殺滅它……”
我打斷了他的解釋:“好啦,大宇先生,我對原因不感興趣,關心的是如何善後,我正被用戶扣下來做人質哩。”
大宇說:“我們即刻空運一隻新犬過去,同時付訖兩隻死羊的費用。不過,新犬運到之前,我建議你把JPN98的程序稍作調整,仍可繼續使用。調整方法很簡單,隻需把它的體內時鍾調慢,使其一天慢出來4分鍾,再把一天幹脆規定為23小時56分,就能永遠避開病毒的發作。”
“你是說讓JPN98永遠忘掉這4分鍾?把這段‘狼’的時間設定為不存在?”
“對,請你試試,我知道張先生的技術造詣,這對你來說是駕輕就熟的。”
雖然我對這次的紕漏很惱火,但作為技術人員,我暗暗佩服大宇先生的機智。我掛斷電話,立馬就幹。到門口喚一聲JPN98,它應聲跑來,熱烈地對著每個人搖著尾巴,一點不在意主人的眉高眼低。我按一下電源,它立即委頓於地,20分鍾後我做完了調整。
好啦,萬事大吉啦,放心用吧。我輕鬆地說。
巴圖和妻子顯然心有疑慮,他們怕JPN98的“狼性4分鍾”並沒真的消除。於是我在這兒多逗留了3天,3天後,兩人對JPN98已經愛不釋手了。它確實是一條精明強幹、善解人意的通靈獸。它的病症也已根除,在晚上零點時(也就是它的23點56分時),它仍然翹著尾巴忠心耿耿地在羊群外巡視,目光溫順而忠誠。奇怪的是,盡管曾目睹JPN98施暴,但羊群很快再次接受了它。是它們本能地嗅到它恢複了狗性?烏雲其其格說,留下它吧,我已經舍不得它了。巴圖對它的“曆史汙跡”多少心存芥蒂,但既然妻子發了話,他也就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