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戰事節節吃緊,消息傳到鹹陽,武安君白起就對門客說:“大王不聽臣計,今如何!”意思是,現在怎麼樣!被我說對了吧。

秦昭王聞言大怒:“白起居然幸災樂禍!”他親自去武安君家,強求他上陣指揮。秦昭王說:“君雖然病著,但請強起為寡人臥而將之。”意思是,你給我臥在擔架上,去前線指揮!

白起一看秦昭王急了,自己也很激動,伏地頓首連連,說:“臣知道,去的話,雖然無功,也能夠免死;不去的話,免不掉因為抗旨而掉腦袋。但我更希望大王聽聽我的話:大王如果能放過趙國一把,休養秦國的士民,安撫那些心懷恐懼的諸侯,討伐那些驕慢的國家,誅滅那些無道的國家,以令諸侯,天下可定,何必以伐趙為先?如果大王非要打趙國才快意,以至治罪於臣,這就是戰勝了一個臣子而為天下所屈。臣聽說明主愛其國家,忠臣愛其聲名,臣寧伏受重誅而死,不忍為辱軍的敗將,願大王查之!”

咦,白瘋子晚年成了和平主義者。從這段話中看得出,白起對秦昭王的戰略意圖理解不清,他似乎想要秦昭王向齊桓公、晉文公這些春秋五霸學習,仁威並用,以令諸侯,天下可定,做一方霸主。實際上,秦昭王的戰略目標遠遠超出了霸主的層次,白起理解不到這一點,或者接受不了這一點,所以和秦昭王在大政方針上,發生嚴重衝突。當然,單從軍事上講,現在繼續打趙國也並無勝算。

秦昭王看見白起連連磕頭,但死活就是不肯離開家門一步,年過花甲的老秦昭王被氣得亂顫。他和範雎一合計,當天就下詔,撤銷武安君白起所有職務和爵位,降為普通士兵(一級爵位都不到),並往甘肅大西北搬家,相當於流放。白起聞詔一下子真病倒了,三個月不能起床,於是秦昭王令他在鹹陽再待上三個月。

最後,公元前257年的冬天,白起的病好一些了,就收拾了東西,拉了幾輛車,出鹹陽城西門而行。走了十裏,到了杜郵(這是官道上的一個驛站),幾輛戰車飛來,原來是從前的部將司馬梗等人前來送行。白起與老部下相見,在杜郵亭內禦寒,擺酒談說。這些武將,其間不免有忿忿之言。白起隻是哀歎,旁人忍不住落淚。

這一情況就被報知了朝廷。秦昭王趕緊召集相國範雎等群臣商議,議論之中,秦昭王或者範雎說道:“白起雖然奉旨離走,但心意還怏怏不服,說了好些冒犯大王的話。”

秦昭王知道白起能量很大,如果心有不服,對國家不利,於是派人捧著寶劍去追白起。

白起正在和部將飲酒,一群使者乘車跑來了,捧著寶劍,說道:“白起怏怏,出言不遜,賜其自裁!”

白起一下子愣了,他機械地接過寶劍,放在脖子上,作勢欲割,同時說道:“我白起有何獲罪於天,而至於此!”良久,他才說道:“我固然當死。長平之戰,趙卒數十萬人投降,我怕他們造反,就誆騙而盡數坑殺了他們。這足以今日以死相償了。”說完,橫向一抹,當即血噴伏地,少息即亡。

旁邊部將伏屍痛哭,從剛才的驚愕,變成了此時無可挽回的哀惜。據史書說:“白起死而非其罪,秦人盡憐之,鄉邑皆每年按期祭祀他的亡靈。”

瀟水曰:秦昭王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與六國鏖戰,晚年他最大的願望應該就是吞並六國。這本來是有可能實現的,關鍵點就在於滅趙。隻要攻下邯鄲,趙就滅了。趙滅了,天下也就土崩瓦解了,一統歸秦了。然而,當邯鄲被困的兩年多漫長時間裏,戰神白起卻偏偏稱病不出,粉碎了秦昭王的統一計劃。秦昭王功敗垂成,憤怒是可想而知的。於是他在損兵折將時刻,遷怒白起,把白起殺了,也不足奇怪。

秦昭王最大的敗筆,就是沒有協調好範雎和白起之間的關係。從前,範雎和白起和衷共事:範雎獻反間計於後方,白起竭忠盡力於前線,終於獲得長平大捷。可惜,範雎隨後嫉妒白起戰功,從此互不相能:範雎要攻邯鄲,白起就是不從。倆人如果能夠學習廉頗、藺相如精神,在秦國搞一個“將相和”,攜起手來,一起把握時機,冥思苦想,不愁邯鄲不破。一統華夏的夢想,在秦昭王晚年,不愁不能實現。可惜,曆史不能假設,中國統一的事情,被推遲了三十年,更多的戰士的頭顱,還要在隨後的三十年裏拋灑。

瀟水又曰:白起,陝西寶雞地區眉縣人,早年起身貧寒,出於行伍,祖上據說是秦穆公時代的常敗將軍白乙丙(蹇叔的兒子,參加過城濮之戰踢球的)。白起從低級武官開始做起,一生戎馬而戰,終於東破三晉,南摧荊楚,威服燕齊,力震胡夷,終身大小七十餘戰,沒有敗績,前後陷城七十多座,一生共殲滅六國軍隊約一百萬,殺傷之多,冠於中外曆史。有人統計過,秦國自孝公以來百年間,在各次戰役中殺人總數合計達一百六十五萬(相當於現代淮海、平津、淮海三大戰役三年的總和),而白起的斬首占了這個數目的二分之一強。六國聞白起之名而膽寒。

秦昭王近半個世紀的主要戰功,幾乎全由白起一人創造,白起可謂中國曆史上罕有的戰神。但是他殺戮過重。當然,這和秦國以斬首為功、鼓勵殺傷的戰略總思想有關。到了長平之戰,又殺降二十餘萬,更是殘忍。遂使六國軍民的眼中,秦軍被冠以了“暴”的形容詞。眾所周知,秦國的政治製度明顯地優越於腐朽的六國貴族政治,秦國來統一六國勢在必行,但是“暴”這個字眼狠狠打了秦國的折扣。邯鄲人民被圍兩年誓死不降,就是因為對秦軍殺降的“暴”且怒且懼。白起可謂巧於戰而拙於勝。公元前3世紀的上葉,伴隨著白起的一生,也因此成為中國曆史上空前慘烈的半個世紀。

到了隨後的呂不韋主掌秦國內政外務以後,開始修改軍事殺戮這種偏激的做法。呂不韋到處鼓吹“義兵”,於是秦軍斬首紀錄明顯減少,而土地的擴張速度反而加快。這無疑是一種策略上的進步,加速了秦國的統一進程。可惜,後來秦始皇建國後濫用刑罰,遂使人們又把“秦”與“暴”這個字眼聯係起來了。秦國空有領先的政治製度,但曆史上前後兩個時期“暴”的失誤,使得它的統治終於不能穩固。秦國那代表著政治進步的、大有希望的華麗大廈,卻因為這兩個完全可以避免的洞,而倒塌了,亦是一件恨事也。

如今,長平地區的穀口村(也叫殺穀),有一種烘烤的豆腐,叫作“白起肉”。還有一種豆腐渣,叫作“白起腦”,各大餐館有吃。當地人吃著這種東西,泄著心頭之恨,也向我們訴說著在公元前3世紀上葉,統一六國的兼並戰中,秦軍所犯下的軍事上的策略性錯誤。

蔡澤這家夥屬於流亡無產者,但是膽識過人,他曾在大小諸侯遊蕩,卻一直不能妥善就業。後來他遇上一個職業生涯谘詢師(當時叫作算命的),說:“我的命相和職業生涯如何?”

“您的相貌屬於聖人的那一種--就是出奇地醜陋:塌鼻子、大腦袋、肩膀高聳、兩膝彎曲(不適合進演藝圈,除非演判官)。讓我怎麼說呢?這樣奇特的醜貌,隻能努力去當聖人好了。(看來聖人都是當不了帥哥,才沒辦法改當聖人的。)”

蔡澤關切地又問:“那我的壽命還有多少年呢?”

算命的說:“還有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能四十三年整天吃細糧和大肥肉,榮享富貴,躍馬疾趨,懷黃金之印(當時的官印都不大,可以像BP機一樣放在懷裏),結紫綬於腰(綬是係‘BP機’的帶子,掛在腰上,怕‘BP機’--官印丟了),那也足矣!”

於是他又雄心勃勃地去趙國發展,果然不同凡響:被趙國人趕了出去。他南下去了韓魏,由於窮,他的炊事活動隻能在露天裏進行,這時候中原戰亂連綿,強盜和流民很多,把他做飯的釜(大肚小口有兩耳)給搶走了,他也成了釜中的遊魚。

蔡澤沒有辦法,餓著肚子冒著雨走。這個待業青年身後留下一串艱難的腳印,仿佛埋藏在五線譜裏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他用彎曲的膝蓋在雨地裏默默地移動著自己,悲哀得像一隻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