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葛嶺仙跡(2 / 3)

萬物皆自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饑寒而為賊誘者,朕甚憫之。若能悔過自新,可速納兵戈於各府州縣,仍各回鄉裏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積欠錢糧,有司不得重征再問。若果係饑寒,事平後量加優恤。有能誅獲賊首來獻者,賞千金,封萬戶。若執迷不悟,大兵到日,盡成齏粉,其無悔?

眾賊見詔書寫得明明白白,又且懇切,皆大喜道:“吾屬有生路矣。”

遂各人將所執的刀槍弓箭,盡交納到各府州縣來,竟一哄分頭散去。各府州縣轉取他所納的兵器,擺列在城頭之上,要害之所,以為助剿之需。賊首見此光景,無計可施,欲要擁眾,而眾已散了八九;欲要據險,而勢孤力寡,如何能據,隻得尋思要走。早有幾個貼身賊將,打聽得有賞千金、封萬戶的詔書,便你思量生縛了去請賞,我思量斬了首級去獻功。你爭我奪,竟將賊首斫成肉醬,而不可獻矣。賊首既死,而餘黨便東西逃散,那裏還有蹤跡。及顧都督的兵到境上,而東南一帶已是太平世界,竟無處勞一兵一將、一矢一炮矣。顧都督大喜道:“此皆葛縣尉之功也。”遂細細的表奏朝廷,請加重賞。朝廷見兵不血刃,而四境掃清,甚嘉其功,因賜爵為關內侯。詔命到日,眾皆稱賀。葛洪獨苦辭道:“洪本一書生,蒙元帥提攜,得備顧問。即今山賊之平,非元帥大兵,赫赫加臨,誰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帥虎威所致,元帥乃謙虛不自有,而盡歸功於洪,複蒙聖主賜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當此?萬望元帥代為辭免。”顧秘道:“解散之功且無論,即大兵之威,亦賢候檄府縣虛應之所揚也,豈盡在本督?賢侯有功而不受職,朝廷不疑賢侯為薄名器,則疑賢侯為矯情。辭之何難?然揆之於義,似乎不可。”葛洪聽了,甚是躊躇。

原來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於修煉。平素與鮑玄講究,知修煉以得丹砂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見辭功名不去,遂轉一念道:“洪本書生,不諳朝廷典禮,幾於獲罪。今蒙元帥訓教,辭爵既於義不可,但士各有誌,才各有宜,今洪欲謹辭侯爵,別乞一命。總是朝廷臣子,不識可乎?”顧秘道:“既有所受,則不為矯情矣。但不知賢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願足矣。”顧秘道:“勾漏,下邑也,賢侯何願於此?”葛洪道:“此洪素誌也,望元帥周全。”顧秘許諾,果為他婉婉轉轉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來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償。既稱其有素誌,著即赴任。侯爵雖不拜,可掛為虛銜,以示朝廷優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顧都督,方才奉旨還家,與嶽翁鮑玄將願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細細說明,鮑玄大喜。不久別了嶽翁,攜了妻子潛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遠遠走天涯,名不高來利不加。

若問何求並何願,誰知素誌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縣,葛洪到任即薄賦減刑,寬謠息訟。不消兩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無凍餒,官有餘閑。故葛洪在衙無事,聞知羅浮名勝,遂常常去遊覽,欲以山水之理,去參悟那性命之學。見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時,則草木榮茂,到了秋冬之際,則草木衰落,因悟道:“此豈山水有盛衰,蓋氣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開之時,見開者開,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開落,亦氣有盛衰,故梅當其盛而開,緣其衰而落也。”因而自悟道:“萬物皆在氣中,豈人獨能出於氣外?少壯者,受生之氣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氣已竭矣。若欲長生,必須令此氣常壯,不至於衰竭則可也。此《丹經》所以貴乎養氣也。”由是朝夕之間,惟以養氣為事,初惟靜養;繼用調息;繼而閉其口,使氣惟從鼻息中出納;繼而長收短放;繼而吐故納新,又直收入丹田;繼而直貫至尾閭,又直貫至夾脊,漸漸有個貫頂之意,行之既久,隻覺滿腹中的精神充足,滿身上的氣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樂,反不去料理,為何轉在塵世中戀此雞肋?”此時在勾漏作令,已滿了三載,因而解了印綬,納於上司,竟告病謝事而去。不日到了故鄉,拜見鮑玄,道:“小婿為吏三年,真是兩袖清風,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鮑玄笑受道:“得此,則黃白有種,無藉於世矣。”自此之後,翁婿二人,杜門不出,不是養氣,就是煉丹。不數月之間,外丹已成,不但資生,兼之濟世。然而細細一思,卻於性命無益,故葛洪全不在意。雖不在意,而葛洪修煉之名,早已傳播四方。

有一個淮南王劉安,原是漢朝子孫,朝代雖更,他卻保全未失。他為人最好的是修煉外丹,隻因未得真訣,往往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訪求高人異士。今聞得葛洪之名,遂著人用厚聘,再三來敦請一會。葛洪初辭了一兩遍,後見他殷殷不倦,轉感他仰慕之誠,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見,淮南王加禮優待,欲求他修煉之術。葛洪道:“修煉雖爐火之功,然其成敗,實關天地之造化,並賴鬼神之護持。大王若存濟人利物之心,則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樂從,而鉛汞通靈矣。倘妄想齊山,私圖高鬥,誠恐九轉之功,必不能滿也。”淮南王聽了,不勝大喜,道:“賢侯之論,金玉也。安何敢私?但欲參明至理耳。倘蒙仙術,僥幸成丹,請悉以代民間租賦。”葛洪聽了,因力讚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實與聞之。洪雖薄德,何敢不於爐鼎之間少效一臂。”二人說得投機,彼此大悅。遂選吉擇地,起立爐灶,安鉛置汞,加以丹砂,盡心修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轉,大丹乃成。淮南王啟爐,果得黃金三萬兩,不負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賦之半。深感葛洪之傳,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靜思暗想,以為終日碌碌為人,而自家性命何時結果?必須棄家避世,遠遁而去,擇一善地,細細參求,方能有成。算計定了,此時身邊黃自之資自有,不憂路費,遂暗暗的改換了道裝,隱起葛洪名姓,別號抱樸子,止帶了一個能事的老仆,飄然而去。又恐近處人易蹤跡,遂順著長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轉至丹陽,又由丹陽至常蘇。常蘇非無名勝之地,可以潛身,然山水淺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臨安,見兩峰與西湖之秀美,甲於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遊湖山,以擇善地。南屏嫌其太露,靈隱怪其偏枯,孤山厭其淺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稱意。一日,從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見一嶺蜿蜒而前,忽又回環後盼,嶺左朝吞旭日,嶺右夜納歸蟾,嶺下結茅,可以潛居,嶺頭設石,可以靜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遊人攘攘,而此地過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獨靜。葛洪看了,不覺大喜道:“此吾居也。”因出金購地,結廬以處。遂安爐設鼎,先點外丹,為資身之計,然後日坐嶺頭,觀天地之化機,以參悟那內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題詩一首道:

縱心參至道,天地大丹台。

氣逐白雲出,火從紅日來。

真修在不息,虛結是靈胎。

九轉還千轉,嬰兒始出懷。

葛洪悟後,因時時參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氣至足也。人是後天父母氣血所生,故有壯有老,不能持久,縱能於天地之氣吐吞收放,亦不過稍稍延年,斷不能使受傷之後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參想道:“若果不能,則神仙一道,盡屬荒唐矣。他人且無論,即吾祖仙公,仙蹤仙術,曆曆可征,豈亦荒唐耶?由此想來,必竟後天之中,仍有開辟先天之路。故《丹經》論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懷胎,有曰調養,有曰產嬰兒,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說,斷非無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目。且《丹經》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黃婆,不知者盡指為采戰之事。試思采戰淫欲,豈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為經耶?此中定別具妙理,而人未及參明耳。若果采戰,縱有神術,亦屬後天,何關性命。況且溫柔鄉。多半是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