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亭子右首,不上裏許,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圍,山勢蔥育,石瓣搓峨,遠遠望去,宛似一朵千葉蓮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過二尺許,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躋。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內。那白猿還是慧理法師所蓄的,每見那白猿臨澗長嘯一聲,則諸猿畢集,人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聞呼即出,後人便建一飯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魚數聲,那老猿即便下來,與守一作伴,代守一燒香換水,或洗菜擔柴。閑暇便與守一弈棋賭勝。凡事俱也領會,隻是不能言語。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來要看猿的,都有布施齋襯。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來與他吃。
忽一日,臨安知府,姓袁,名元,來遊靈隱。到了方丈坐下,遂與老僧敘茶,已畢,偶問道:“賓山有個呼猿洞,洞中有個千歲猿,能知人事,可是真麼?”老憎道:“靈性相通,人物無間,都是有的。”老憎因請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隨喚支賓到守一長老處,呼取老猿到亭上來。守一連忙將木魚敲了三下,老猿即從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爺要請你相會,隻索去走一遭。”老猿聽見要他去見太爺,就把身子蹲了一蹲,頭搖了兩搖,卻像有不欲去見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隨緣,豈容揀擇,先天一著,卻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隨了支賓,走到知府麵前,兩手作一問訊形狀,隨轉身問訊了本山長老,知府也就覺道他靈異。長老道:“還有靈異處哩,極會下棋。”知府道:“果然會下?可曉甚棋?”長老道:“不論圍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內道,“天下國手,惟我稱尊,豈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來。先把象棋擺上,老猿拱手讓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個“海中撈月”之勢,絕頂一著,從來沒人贏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幾著,也隻平常,臨後幾著,知府著忙道:“我輸了,輸了!”若論知府平日,極是高手,著著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極處,故此輸了。知府心裏又道:“圍棋,我有仙傳,從來國手推讓。”叫取圍棋來,著了一盤“鐵網勢”。數到後來,老猿卻輸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著一局、老猿搖手,不欲再著。知府對長老道:“本府圍棋,原係天下第一手,老猿輸半子,也爭差不多。今要再著,他便作難,未免有些懼怯。煩你轉諭他。再試一局,何如?”長老便轉叫老猿再著。知府遂著起手,老猿將手格住,右手就將一子放在當心。知府暗笑道:“從來無此一著也。”便隨手應去。著到局終,知府卻輸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來,從無一局相對,今日不料與老猿著得三盤,卻輸了兩次,豈非怪事?隻恐外人知我輸與異獸,寧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濟癲走近前來,把老猿頭上一摸,說道:
先天一著已多年,黑白盤中沒後先。
今日天機殊太泄,有緣緣裏卻無緣。
道罷,把手將老猿腦後一拍,隻見那老猿把頭點上兩點,挺然直立在棋枰之側,推來攘去,全然不動。仔細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樣的。知府驚訝稱奇。長老即命侍者,取些幹柴,將老猿駕起,眾曾念起往生咒來,立時焚化。守一說偈道:“咄!咄!
斷峽髯公,傲來小友。
不計年華,那知子醜。
踢碎虛空,劈開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醜。
太液池頭,尋蓮覓耦。
費了聰明,橘中逢叟。
一著先機,阿誰參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