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舉數聯,幾將梅之色香情態,摹寫殆盡。客有慕名來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數字畫於門板雲:休教折損,盡許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癡頑。
或有人問和靖曰:“此公廬也,公之梅,公所賞也,雖不折毀,何輕令人竊其香色?”和靖笑曰:“竊固不該相容,卻喜香色未曾竊去,故樂得做一暢漢耳。”梅花開後,誠恐無聊,非煮茗而細咀山色,則銜杯而深領湖光。朝弄看雲,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筆晴窗,長吟短詠,隻覺天地清明之氣,與西湖秀韻之容,隻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來訪者,竟欣然接見,絕不檢人辭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無論等閑流俗,不敢請謁,即薄有才名,而相見時無高論驚人,並一長可取者,皆返掉卻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畫,或詩文,可以相當者,方許往還。然可與相當的,能有幾人?故和靖雖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詩友,亦嚐往還。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買下仙鶴二隻,置之園中,豢養已馴,遂縱之人雲,少頃即歸入籠內。和靖大喜道:“此猶吾子也。”遂題一絕雲:
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
是時四方貴客,不遠千裏而來訪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曠達襟懷,除梅花盛開之日,杜門不出,餘日則閑放小舟,邀遊湖曲,竟日不歸,殊無定跡。守門童子皆不知其處,自有二鶴之後,又見鶴知人性,每欲飲食,便俯首長鳴於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歸,必引頸相迎,如有所依之狀,因戒童子道:“若有遠方客至,急切不能覓予,且請客稍坐,速放一鶴,摩於空中。予若見鶴,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還,庶賓主不致相左耳。”
天聖中,丞相王隨以給事中出知杭州。既至,聞知和靖之名,即親造其廬而訪之。王隨一見即問道:“處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無出之才耳。”王隨道:“出須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澤民,豈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隨笑道:“吾聞出處同一道。山林經濟,即是廊廟謨謀。”和靖道:“處之才不過栽培花木,豢養禽魚,以及吟詠山水耳。逋雖不才,尚可於語句中致其推敲。”王隨猶不以為意,因對園林佳致,遂分韻與之角險,見和靖吐辭恬淡,落筆高華,始歎賞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見其所居,富於圃而陋於室,因出俸錢,重為新之。有巢居閣、放鶴亭、小羅浮,工竣,以啟謝王隨道:自蒙惠緝,衡茆改色,猿鳥交驚,不意至陋之窮居,獲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賢钜公,亦嚐顧丘園之側,微念土木之衰病,不過一在駕,一式廬而已,從未有過回玉趾,曆覽堵環,當纓蕤之盛集,攄風雅之秘思,率以賡栽,始成編軸。且複構他山之堅潤,刊群玉之鴻麗,珠聯縷錯,雕縟相輝,輦植置佳,賁於空林,信可以奪山水之清暉,發鬥牛之寶氣矣。自此和靖之高隱愈重,早有人傳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聞之,不勝稱羨,因降敕於府縣,令其賜與粟帛,常存恤之。和靖雖感聖恩,卻絕不以此驕人。人有勸之者道:“聖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為榮顯。”和靖道:“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如兩峰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當中,令予之飲食坐臥,皆在空翠中之為實受用乎?況繁華夢短,幽冷情長,決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題詩於壁道:
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
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木為橋小結廬。
和靖詩雖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隨就稿,隨即棄之。或惜之道:“詩,風雅物也,得人風雅而流傳之,詩人之榮也。先生佳句,大為人賞鑒,當錄存以示後,奈何等閑輕棄之?”和靖笑日:“情景有會,不能自己,聊托詩以喻之,原非為人也。況吾方晦跡,轉欲以詩博名,豈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為人清介簡重,惡時俗輕浮,禁士女遊湖嬉戲,自亦足跡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頭,邀賓客為高會,孰知其不然,單到孤山,來訪林處士,清談至暮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