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去了,長老一塊石頭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尋道濟,那裏尋得見。
早有人傳說,他領著一夥小兒,撐著一隻船,到西湖上采蓮去了。侍者回報長老,長老因對眾僧說:“道濟因要藏殿完成,萬不得已,故顯此神通,感動太後。今太後到寺,口口聲聲羅漢,他恐被人識破,故又作瘋癲,掩人耳目。你們不可將他輕慢。”眾僧聽了長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濟癲走出到靈隱寺來望印鐵牛,印長老道:“他是個瘋子。”遂閉了門不見。濟癲惱了,隨題詩一首,譏誚他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閂?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鷗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印長老看見,不勝大怒,遂寫書與臨安府趙府尹,要他將淨慈寺外兩傍種的鬆樹盡行伐去,以破他的風水。趙府尹一時聽信,徑帶了許多人來砍伐。德輝長老得知,著忙道:“這些鬆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盡砍去,眼見的這寺就要敗了。”濟癲道:“長老休慌。趙府尹原非有心,不過受讒而來。說明道理,自然罷了。”遂走出來迎接趙府尹,道:“淨慈寺書記僧道濟迎接相公。”趙府尹道:“你就是濟癲麼?”濟癲道:“小僧正是。”趙府尹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的寺前鬆樹,你敢作詩譏誚罵我麼?”濟癲道:“木腐然後蠢生。人有可譏可誚,方敢譏誚之;人有可罵,方敢罵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無論百姓受惠,雖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伐樹,小僧雖有一詩,亦不過為草木乞其餘生耳。望相公垂覽。”因將詩呈覽。府尹接了一看,上寫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與山僧作故交。
隻認枝柯千載茂,誰知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號。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不見舊時巢。
趙府尹將詩一連看了數遍,低徊吟詠,不忍釋手。因對濟癲說道:“原來你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樹人散去,然後複與濟癲作禮。濟癲便留府尹入寺獻齋。齋罷,方欣然別去。長老見府尹不伐樹而去,因對眾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濟癲危矣!”因叫人尋他來謝,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長橋與王公送喪,走到王家,恰好喪事起身,濟癲因對王婆說道:“你又不曾請得別人,我一發替你指路罷。”因高聲念道:
餶飿兒王公,靈性最從容。擂豆擂了千百擔,蒸餅蒸了千餘籠。用了多少香油,燒了萬千柴頭。
今日盡皆丟去,平日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噫!一陣東風吹不去,烏啼花落水空流。
念罷,眾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請濟癲下火。濟癲因手提大火把,道:“大眾聽者!
王婆與我吃粉湯,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萬八千裏,不如權且住餘杭。
濟癲念罷,眾親戚聽了,暗笑道:“這師父說得好笑。西方路遠,還沒稽查,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餘杭?”正說之間,忽見一個人走來,報王婆道:“婆婆,恭喜!餘杭令愛,昨夜五更生了一個孩子,托我鄰人來報喜。”原來王婆有個女兒,嫁在餘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來送喪。今聽見生了孩子,滿心歡喜,因問道:“這孩子生得好麼?”鄰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來還有一樁奇處,左肋下,有‘餶飿王公’四個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眾親友聽了此信,方才驚駭道:“濟公不是凡人。”急忙要來問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裏去了。
又一日,淨慈寺被回祿,複請了鬆少林來做長老。長老見重修募緣沒榜文,因對濟癲說道:“隻得要借重大筆一揮了。”濟癲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隻是酒不醉,文思不佳。還求長老叫監寺多買一壺來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便叫人去買酒來與他吃。濟癲吃得快活,便提起筆來,直寫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聞盡變於滄桑;無量佛田,到底尚存於天地。雖祝融不道,肆一時之惡;風伯無知,助三昧之威;掃法相還太虛,毀金碧成焦土;遂令東方凡夫,不知西來微妙。斷絕皈依路,豈獨減湖上之十方;不開方便門,實實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礙真修;而俗眼無珠,必須見像。是以重思積累,造寶塔於九重;再想修為,塑金身於丈六。況遺基尚在,非比創業之難;大眾猶存,不費招尋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興土木,非布地金錢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眾姓,蓋思感動人心;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民效力。財眾如恒河之沙,功成如法輪之轉,則鍾鼓複設於虛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億萬千年,莊嚴不朽如金剛;天人神鬼,功德證明於鐵塔。謹榜。
長老看見榜文做得微妙,不勝之喜;隨即叫人寫了,掛於山門之上。過往之人看見,無不讚羨,哄動了合城的富貴人家,盡皆隨緣樂助,也有銀錢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來。長老歡喜,因對濟癲說:“人情如此,大約寺工可興矣。”濟癲道:“這些小布施,隻好熱鬧山門,幹得甚事?過兩日,少不得有上千上萬的大施主來,方好動工。”長老聽了,似信不信,隻說道:“願得如此便好。”
又過不得三兩日,忽見濟癲忙走入方丈,對長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錦箋紙,快將山門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寫出一道來。”長老道:“此榜掛在山門前,人人皆見,又抄他何用?”濟癲笑道:“隻怕還有不出門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寫,遲了恐寫不及。”長老見濟癲說話有因,隻得叫人將錦箋抄下。恰好抄完,隻見管山門的來報道:“李太尉騎著馬,說是皇爺差他來看榜文的,要請長老出去說話。”長老聽了,慌忙走出山門迎接。李太尉看見長老,方跳下馬來,說道:“當今皇爺,咋夜三更時分,夢見駕幸西湖之上,親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於淨慈寺中;又看見山門前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見榜文內有‘上叩九閽’之句,醒來時記憶不清,故特差下官來看。不期山門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內果有此‘叩閽’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長老可速將榜文另錄一道,以便歸呈禦覽。”此時長老因有錦箋抄下的,一時膽壯,隨即雙手獻上道:“貧僧已錄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開一看,見箋紙精工,字跡端楷,不勝大喜道:“原來老師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爺,定有好音。”說罷,即上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帶領許多人,押著三萬貫錢到寺來說:“皇爺看見榜文,與夢中相似,甚稱我佛有靈。又見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歡喜,故慨然布施三萬貫,完成勝事。你們可點明收了,我好回旨。”
長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謝了聖恩,李太尉方去複旨。長老正要尋濟癲來謝他,濟癲早又不知那裏去了。長老見錢糧充足,因急急開工,諸事俱容易打點,隻恨臨安山中,買不出為梁、為棟、為柱的大木來,甚是焦心,因與濟公商量道:“匠人說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遠,莫說無人去買,就是買了也難載來。卻如何區處?”濟癲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雖遠,不過隻在地下。殿上若畢竟要用,苦我不著,去化些來就是了。但路遠,須要吃個大醉方好。”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你莫非取笑麼?”濟癲道:“別人麵前好取笑,長老麵前怎敢取笑?”長老道:“既是這等說,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買上好的酒肴來,盡著濟公受用。濟癲見酒美肴精,又是長老請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罷,兩碗不休,一霎時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軟了,竟如泥一般矬將下來。長老與他說話,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濟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們可攙扶他去睡罷。”侍者領命,一個也攙不起,兩個也扶不動,沒奈何隻得四個人連椅子抬到後麵禪床上,方放他睡下。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見起來。眾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卻又渾身溫軟,鼻息調和;及要叫他起來,卻又叫他不醒。監寺因來埋怨長老道:“四川路遠,大木難來,濟癲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來?他滿口應承者,不過是要騙酒吃。今長老信他胡言,買酒請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還不起來。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來,隻好那事罷了。”長老道:“濟公應承了,必有個主意,他怎好騙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幾杯,且等他醒來,再作道理。”監寺見長老回護,不敢再言。
又過了一日,濟癲隻是酣酣熟睡,又不起來,監寺著急,因同了首座,又來見長老,道:“濟癲一連睡了兩日兩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傷了髒腑?可要請醫生來與他藥吃?”長老道:“不消得。你不須著急,他自會起來。”監寺與首座被長老拂了幾句,因對眾僧說道:“長老明明被濟癲騙了,卻不認錯,隻叫等他醒起來。就是醒起來,終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濟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嚕子爬了起來,大叫道:“大木來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鷹架來扯。”眾僧聽見,都笑的笑,說的說:“騙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還說夢話哩。大木在那裏?就有大木,不過是扛是拽,怎麼叫人搭鷹架去扯?胡說,胡說!”濟癲叫了半晌,見沒人理他,隻得走到方丈來見長老,說道:“寺裏這些和尚甚是懶惰。弟子費了許多心機力氣,化得大木來,隻叫他們分付匠工搭鷹架去扯,卻全然不理。”長老聽了,也有些兀突,因問道,“你這大木是那裏化的?”濟癲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長老道:“既化了,卻從那裏來?”濟公道:“弟子想:大木路遠,若從江湖來,恐怕費力費時,故就便往海上來了。”長老道:“若從海上來,必由鱉子門錢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鷹架扯木?”濟公道:“許多大木,若從錢塘江盤來,須費多少人工?弟子因見大殿前的醒心井,與海相通,故將眾本都運在井底下來了。隻要搭架子去扯。”
長老聽見濟公說得有源有委,來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監寺快去搭鷹架。監寺因回稟長老道:“老師父不要信他亂講。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門。若說四川去化,好近路兒,怎生就化得大木來?就是有神通,化了從海裏來,怎能夠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過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許多大木?今要搭鷹架,未免徒費人工。”濟公在旁聽了,笑道:“你一個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豈不聞‘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況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幾根木頭?”長老因叱監寺道:“叫你去搭鷹架,怎有許多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