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是知音,偏從淺見深。
淺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與了數年,不獨忘世,竟爾忘身。一日雪霽,李源邀了圓澤,同登高峰絕頂,遠眺海門白練,俯觀遍地銀妝,李源不覺想到蜀中,對圓澤道:“我聞得蜀中的峨眉積雪,天下奇觀。我與你閑居於此,總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裝,同往一遊。名山勝水,也是不可不流覽的。”圓澤陡然聽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禮名山,固我平生所願,但要遊蜀,須取道長安,由斜穀路而往方妙。”李源道:“這卻使不得。我自離京以來,久絕世事,避跡於此,實為遠囂之計。今為流覽而出,豈可複道京師辱地哉?必須從荊州溯峽而上,庶於途中無礙。”圓澤聽了,又默然不語,半晌,遂慘然歎息道:“大數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複辨,竟隨著李源之意,悉聽其買舟,由武林驛至湖廣荊州,取路而行。行了幾時,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風大浪,竟把船擱在那裏,不能前進。舟人因艤於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緣忽已絕,風送一帆舟。
大數由來定,何須勉強留。二人對坐在篷窗之下,觀玩江景,忽見一帶長林中,有一竹籬茅舍,那籬門內走出一個中年婦人來,上穿的是苧襖,下著錦襠,手攜一小甕,立於江邊汲水。圓澤舉首見了,不覺動心,因對李源愀然不樂。李源見他心下不快,麵有愁容,說道:“我與你三生之訂,情同骨肉,恩倍尋常,一路相隨,登山覓水,頗覺有興,為何今日反有不擇之色?”圓澤道:“你卻不知,我今要別公去矣。”李源道:“千裏偕行,三生共訂,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來?或者弟有得罪處,望吾師明示開釋,何必作此俗態?”圓澤道:“此非我欲別公,其中卻有緣故。我的後生托身之地就在此處。本欲同公縱觀峨眉巫峽之勝,奈此生有限,大數已周,不能相隨至蜀矣。”李源聽了大驚道:“何出此言,令人駭殺。不知何處是圓師托生之所?”圓澤因暗指那汲水婦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籬門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間隔,路實兩分,師雲托生在此,果有何據?”圓澤又道:“此婦姓王。當以吾為子,彼懷孕已三載矣,因吾不來,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時,吾欲假道京師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圓澤笑道:“今既相適,便無可逃之理。”李源聞知數不能逃,不勝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誤,實為罪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來。圓澤道:“非公之誤,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數已定,不能強也,公且自解愁煩,但我別後,三日浴兒之時,過臨一視,以征前生後生之不昧。”李源道:“師但初生,言昧不昧,於何處征驗?”圓澤道:“此時雖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為征可也。”李源道:“我與師相逢今世,花同時合,定結種於前生。今又問影尋形,必判然於後世。不知此一笑之後,更別有相逢之日否?”說罷,不勝哀痛淒愴。圓澤道:“浮萍自在海中,特無情者不識耳。公若有情,後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訪,當再與公一見,以遂三生之約,複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後約,後世續前期。
何必過求佛,高僧妙在茲。
當時圓澤與李源相訂已畢,便閉目不言。李源因見事勢至此,知道不可挽回.隻得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暮,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隨遣人至王姓婦人門前打聽消息。那人來回報道:“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為姻緣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驗其笑,遂親自走至婦人門首,立在那竹籬門外,尋消問息。隻見有一個人走將出來。李源忍不住問他一聲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麼?”那人應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卻是生了三日,這孩子隻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為甚緣故。”李源心下雖是照會,卻疑惑道:“圓師別時,約我以笑,這個啼哭,卻為甚麼?難道他騙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進去看看,或者見我笑將起來也不可知。”就對那人道:“這也不難,我能止他的哭。試抱出來與我一看。”那人聞說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請李源進內堂坐下,自己再往裏去抱了孩子出來,遞與李源。李源接著一看,見那個孩子容顏眉目竟與圓澤元異,因撫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說笑,為何隻是哭?”那孩子聽了,便將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認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後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見兒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殷勤。李源因沒了好友,故不勝哽塞;臨出門時,又拍拍孩子肩頭道:“十三年後之約不可忘了。”遂辭別王家,複回船中,獨自一人,甚覺元聊,連蜀中峨眉之行,也不想去遊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