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歸,馮生候於室,小青見之欲避。馮婦道:“此我屋,非汝避地;此我室,又非汝見地。避見俱不可。看汝情性冷淡,命必孤獨,何須為我仆仆耶?孤山梅嶼是我家別業,山水幽雅,甚與汝相宜。無論避郎隱秀,即有時見郎,或亦不礙我之眼。但我有約法三章,汝須遵守:非我命而郎至,不許接見;非我命而郎有手劄至,不許開拆;汝有書劄,必由我看,不許私遞與人。若有一差池,決不輕恕。”小青聞言,唯唯奉命。自放他住在梅嶼內。小青見了山明水秀,園中花木芬芳,池閣遊魚戲水、枝頭好鳥嚶鳴,勝似在家日聞狺吠。但小青每自念:“我之來,實是彼之聘,罪不可突加。今置我於此閑地,又明戒我不許一毫舉動,必然廣布腹心,暗藏耳目。略有風吹草動,定借莫須有之事以魚肉我:則彼有詞矣,我焉可不慎?”遂深自斂戢。雖有佳山水,亦不敢推窗縱觀。
馮婦無可奈何,隻得借遊湖為名,請了楊夫人、小六娘到船,撐到孤山。喚小青上船。放至蘇堤,見驅馳挾彈,遊治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諸女侍,或指點,或詼諧,無不暢觀,而小青則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華者。馮婦見之無說,惟楊夫人知其心事,便叫女兒與之對弈,欲與細談。苦於馮婦在坐,因借景以巨觴觴馮婦,覷其已醉,乃徐語小青道:“舟有樓,可伴我一登。”遂登樓,稍稍遠眺一番,即撫小青之背道:“好光景!可惜容花貌月,無徒自苦。唐之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君平走馬,而汝錦堂中人,乃作蒲團觀想,豈不辜負天之生才耶?”小青道:“蒲團雖不願,然賈平章劍鋒殊可畏也。”楊夫人笑道:“汝誤矣。賈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左右再顧,寂無一人,楊夫人複從容 諷諭道:“以汝之才,與汝之貌,舉世無雙,豈肯甘心而墮羅殺國中?我雖非古女俠,力尚可脫汝於火坑。請細思之,倘不以章台柳為多事,則湖上豈少韓君平?況彼視汝去,不啻拔眼中一釘耳,何傷乎?今縱能容汝,汝亦不過向黨將軍帳中,作一羔酒侍兒止矣。才伎風流,寧不可惜?”小青謝道:“夫人愛我,不啻父母,可謂至矣。但妾自思,金屋之貯,金屋之命貯之也。幼時曾遇一老尼,雲妾薄福相,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妾後得一夢,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水中花,豈能久乎?大都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倘謝去孤單,又逢冷落,豈不徒供群口描畫乎?”楊夫人聞言,沉吟半晌,忽歎道:“汝言亦是,我不敢勉強。但以汝之人,處此之地,當此之時,不得不為汝痛惜。雖然好自愛,彼之好言,或好飲食及汝,更可憂可慮,須留意一二。我不能時時看你,旦暮所須,不妨告我。再若要消愁解悶的書,也在我那裏取看。”遂相顧而泣下沾衣。又恐侍婢竊聽,複拭淚還坐而別。
小青回到梅嶼,感楊夫人慰安憐惜的情義,可謂不幸中之幸。又借得許多書籍在此,聊以解愁,便將“牡丹亭”開看,雖是舊日閱過的,止晰大凡,今夜雨滴空階,愁心欲碎,便勉就枕函,終難合眼,不免再三味玩一番,因題一絕雲:
冷語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自是小青幽憤悲怨,無可訴說,多托之於詩詞。一日有感,作《天仙子》詞一首雲: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另另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體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撚裙雙帶。
每有吟詠,多寄楊夫人,而楊夫人同調,尚有賞識者。後楊夫人從宦外遊,遂無一人可語。間作小畫,或畫一扇,皆自珍秘,不令人見。每到夕陽落水時,空煙薄羹,臨池自照,啾啾與影語,雖不泣亦神傷,因無聊賴,題一絕雲: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憐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