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內中冷陰陰,寒森森,並元一個人影。大家一層一層直開了人去,並無一痕蹤跡。直開到最後一層,大樓上,方遠遠望見一個如花似玉穿白的婦人。坐在一張床上。眾人看見,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腳。獨何立是公差,隻得高聲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韓大爺有牌票在此,要請你去與許宜對甚麼銀子的公事哩。”那婦人動也不動,聲也不做。何立沒奈何,隻得大著膽子,擁眾上前。將走到麵前,隻聽得一聲響亮,就似青天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響定再近床邊一看,隻見明晃晃一堆大銀子,卻不見了婦人。及點點銀數,恰正是四十九錠。何立遂叫眾人將銀子扛到臨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將所見之事,細細稟上。韓大尹聽了道:“這看起來,自是妖人作祟,與眾人無幹。地方鄰裏,盡無罪寧家。許宣不合私相授受,發配牢城營。”銀子如數交還邵太尉,請邵太尉賞給五十兩與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許宣,得了賞銀子五十兩,又見許宣因我出首,發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將給賞銀子盡付許宣作盤費。又叫李將仕與了他兩封書:一封與押司範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了一場,辭別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蘇州牢城營來。一到了就將二書投見範院長並王主人。虧二人出力,與他上下使了錢,付了回文與解人而去。許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樓上歇宿,終日獨坐無聊,甚是悶人,正是: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自憐本是真誠士,誰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豈識在何方。
隻身孤影流吳地,回首家園寸斷腸。
許宣在蘇半載,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進來,對他說道:“外麵有一乘轎子,坐著一位小娘子,又帶著一個丫鬟尋你。”許宣聽了吃驚,暗想道:“誰來尋我?”慌忙走到門前來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與青青。一時見了,不勝氣苦,因跌著腳,連聲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銀,害我有屈無伸,當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趕來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錯怪了我。我今特來要與你分辯。”王主人見二人隻管立在門前說長道短,恐人看見不雅,因說道:“既是遠來,有話請裏麵去說。”白娘子乘機便要入去。許宣忙橫身攔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進去。”王主人因將白娘子仔細看了兩眼,帶笑說道:“世上那有這等一個妖怪?不可輕口詆人。請進去不妨。”
白娘子進到裏麵,先與主人媽媽見過,然後對許宣說道:“奴家既以身子許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終不成反來迫害官人麼。就是付銀子與官人,也是為好,誰知有禍?若說銀子來曆不明,罪皆坐於先夫,奴家一婦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婦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錯埋怨,故特特來與官人辯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許宣道:“這都罷了。隻是差人來捉時,明明見你坐在床上,為何響了一聲,就不見了?豈不是個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聲響,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嚇眾人,眾人認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後遁去。眾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見了銀子,又以銀子為重去了,故奴家得脫身,躲在華藏寺前姨娘家裏。複打聽得你發配在此,故帶了些盤纏來看你,並討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隻得去了。”遂立起身來要走。主人媽媽忙留下道:“既偌遠來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權住幾日。”白娘子尚未肯,隻見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勸留,娘子且住兩日再商量。況當日原許過嫁小乙宮人的,今日也難硬絕。”白娘子接口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媽媽道:“既然當初已曾許下,誰敢翻悔?須選個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為妙。”許宣初已認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語辯得幹幹淨淨,竟全然不疑了。又見他標標致致,殊覺動心,借主人媽媽之勸,便早欣欣然樂從了做親之議。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歡。到了做親之後,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個許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見之晚。
時光易過,倏忽半載。一日,是二月半,許宣同著幾個朋友到臥佛寺前看臥佛。忽走到寺門前,見一道人在那裏賣藥,並施符水。許宣無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見了,便吃驚道:“官人頭上一道黑氣,定有妖怪纏身,其害非淺,須要留心。”許宣原有疑病,一聞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與他靈符二道,分付他三更燒一道,自家頭發裏藏一道。許宣到家,忙將一道悄俏的藏在頭發之內,這一道要等到三更燒化。暗候時,白娘子忽歎口氣道:“我和你許久夫妻,尚沒一些恩愛,反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要燒符來魘我。你且把符來燒燒看。”許宣被他說破,便不好燒。白娘子轉奪過符來,燈上燒了,全沒一些動靜。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來了。”許宣道:“這不幹我事。是臥佛寺前一個雲遊道人說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說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變一個怪形與你看看。”
次日,分付青青照管下處,夫妻二人來到寺前。隻見一簇人圍著那道人,正在那裏散符水哩。白娘子輕輕走到麵前,大喝一聲道:“你一個不學無術的方士小人,曉得些甚麼?怎敢在此胡言亂語,鬼畫妖符,妄言惑眾。”那道人猛然聽了,吃了一驚,忙將那女娘一看,見他麵上氣色古怪,知他來曆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惡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時現出形來。何況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麼?”白娘子聽了,笑道:“眾人在此做個證見。你且書符來,我吃與你看。”道人忙忙書符一道,遞與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將過來,搓成一團,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並無動靜。看的人便七嘴八舌,罵將起來道:“好胡說。這等一個女娘子,怎說他是妖怪?”道人被罵,目瞪口呆,話也說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毀謗閨賢。本該罰他墮落,今看列位分上,隻吊他一索罷了。”一麵說,一麵口中不知念些甚麼。隻見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縛的一般,漸漸的縮做一團,又漸漸的高高吊起,口中哼個不了。眾人看見,盡驚以為奇,連許宣也驚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幹係,把這妖道吊他一年才好。”因輕輕噴口氣,那道人早立時放下地來。那道人得能落地,便隻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飛也似的去了。眾人一哄而散。夫妻依舊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術無邊,紅日高頭又有天。
寧在人前全不會,莫在人前會不全。
過了些時,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許宣一時高興,要到承天寺去看佛會。白娘子道:“甚麼好看。”既要去,因取出兩件新鮮衣服,替他換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係著一個珊瑚墜兒,與他扇;又分付他:“早早回來,勿使奴記掛。”許宣答應了,便穿著一身華服,搖搖擺擺到承天寺來閑戲。耳朵裏雖聽得亂哄哄傳說:周將仕家典庫內,不見了許多金珠衣物,現今番捕拿人,許宣卻全不在意,自同著燒香的男女遊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見許宣身上穿的,手裏拿的,與失單上的相同,便攢近許宣麵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遂將扇子遞與公人。眾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賊贓有了,快快拿下。眾人齊上,遂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數隻皂雕追紫燕,一群饑虎啖羊羔。
許宣被捉,再三分辯,眾人那裏聽他,適值府尹坐堂,眾人竟押上堂來。府尹因問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現現被捉,其餘金珠贓物,現在何處?從實供來,兔受拷打。”許宣稟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贈嫁的,怎說賊贓?望相公明鏡詳察。”太尹道:“好胡說!獲物現與單對,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裏?”許宣道:“現在吉利橋王主人樓上。”太尹即差緝捕押了許宣,速拿白娘子來審。眾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見了驚問道:“做甚麼?”許宣道:“白娘子害我,特來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樓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來寺前尋你,至今未回。”緝捕見說白娘子不在家,便鎖了王主人來回太尹。太尹道:“婦人家尋丈夫,諒去不遠,著王主人尋拿。許宣寄監,候拿到白氏,審明定罪。”此時周將仕見拿著了許宣,正立在府門前催審,忽家人來報道:“金珠等物都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尋著了。”周將仕慌忙回家看時,果然全有,隻不見扇子扇墜。將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許宣。”便又到府中,暗暗與該房說知,有了情由,叫他鬆放許宣,故不複問罪,隻說地方不相宜,改配鎮江。將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蘇州幹事。李幕事記掛著許宣,忙到王主人家來看他。聞知改配,李幕事因說道:“鎮江的李克用,是我結拜的叔叔,住在針子橋下,開生藥鋪。我寫書與你投他,自有好處。”許宣得書,同差人不數日到了鎮江,尋到李克用家,見了李克用,將書投上,說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書在此,求老將仕青目。”李克用看了書,便請兩個公差同他人去吃飯,一麵即差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錢鈔,保領回家。公差討了回文自去。許宣到家,拜謝了克用。
克用見書上說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買賣。看了幾日,見他十分精細,甚是喜歡。許宣恐眾人妒忌,因邀他們到酒肆中一敘,通通河港。眾人吃完散去。許宣還了酒錢,出門覺道有些醉意,恐怕衝撞了人,隻低著頭往屋簷下走,不期一家樓上推開窗,播下熨鬥灰來,飛了一頭。許宣便立住腳,罵道:“誰家不賢之婦!難道眼睛瞎了!”隻見那婦人走下樓來,道:“官人休罵,是奴家一時失誤。”許宣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覺怒從心上起,因罵道:“你這賊妖婦,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大官司,蘇州影也不見,卻躲在這裏。”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決不私休了。”白娘子忙賠笑臉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著急,且聽我說明了,若有差錯,再惱也不遲。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賊贓。因你恩愛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誰知被人誤認。此皆是你年災月悔,與我何幹?”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反在此間?”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尋你,聞知你被捉,決要連累我出醜,隻得叫青青討隻船,到此母舅家暫住,好打聽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許家人,死是許家鬼,決不走開。今幸相逢,任你怎麼難為我,我也不放你了。”許宣被他一頓甜言,說得滿肚皮的氣都消了,因說道:“你在此住,難道是尋我?”白娘子道:“不是尋你,卻尋那個?還不快上樓去!”許宣轉過念來,竟酥酥的跟他上樓住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