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裏外遇何奇?
焚香擲戟渾如夢,魔佛空爭是與非。
念完偈,便立起身,挑著行李,往南而來。走了數日,已到南京地方,身子覺得有些勞頓,遠遠望見兩個僧人來了,不免同伴而行。隻見兩個遊僧走近前來,打個問訊道:“長老往那裏去的?”蓮池道:“阿彌陀佛,我要往南去的。”遊僧道:“我也是要往南去的。大家同行,一路也熱鬧些。不知長老肯相挈否?”蓮池道:“同行極好。”遂同走了二三裏路。
蓮池挑了這擔,如何跟得這兩個熝頭僧著。他兩個便上前說道:“我看你路途辛苦,行李像是艱難,不若我們替你代挑一肩,一者鬆鬆你的肩,二者將息兒,明日也好同走,不然似你這般光景,卻不耽誤了大家走路?”蓮池見他說得真切,便道:“路途艱難,彼此一般,如何倒反累道友起來?”那僧道:“總是會中人,何分爾我?不過替你挑幾步,接接力,少停,你又好挑。”蓮池也不疑心,竟將行李付他挑了。方才接得上肩,那僧就把蓮池豁地一聲,推倒在地,竟似離弦的箭,飛也趕他不上,由你背後叫痛叫苦,他頭也不回,去了。
蓮池掙了半日,掙得起來,影也不見,心中卻自懊悔,隻愁隻身何處歇宿,急急往前亂走。尋著一個叢林,上寫著“瓦官寺”,且投此處暫住幾日。那瓦官寺中,走出兩個和尚來,見蓮池隻身而至,就有許多推阻的光景。不得已留住了幾日,忽然蓮池大病起來。師徒二人便商量一計,假意對蓮池道:“明日有個齋主要來在此安息。他來定要攪你。我扶你到安靜些的所在去,又好養病。”師徒二人竟將蓮池扶在金剛腳下,半床草席,聽其風吹地冷,進出絕不一顧。
蓮池到此地位,正無可奈何,內有一道人看了,反覺不安,便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這和尚雲遊病此,無人照管,眼見得性命要送在金剛腳下了。我且拿盞滾湯與他吃。這現在功德,有何難做?”即時取了一盞湯,走到蓮池麵前道:“師父!你可吃些湯水麼?”遂遞湯水過去道:“這般冷地下睡,吃口下去也暖暖肚。”蓮池道:“湯水倒不勞,隻煩你到禮部沈老爺那裏通個信,說道杭州蓮池和尚病倒在此。多感多感。”道人聞說,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蓮池老爺!阿彌陀佛,何不早說?也免得受這苦楚。兩三日前,禮部沈爺,正在各處庵觀寺院來尋訪你,你卻就是。失敬,失敬!我就去通報便了。”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你道沈禮部是誰?就是杭州沈三洲,係蓮池的堂兄。他為何曉得蓮池雲遊到此?數日前,有兩個熝頭僧,拐了蓮池行李,分贓不均,嚷鬧至禮部衙門前來。沈公見是兩個和尚,爭著一個被囊,一個說是“途中被他搶去,”一個說是“跌錢輸與他作當的”。兩個爭執不已。沈公道:“取被囊上來,自有道理。”便喚衙役將被囊逐一搜檢,內有度蝶一張,看是何人,便有下落。上寫著:雲遊僧株宏年三十二歲,係杭州府仁和縣人,因操方訪道,但有經過關津渡口,不許攔阻。
右牒仰經過縣驛等衙門準此沈公看了,知是自己兄弟衣囊,便大怒道:“這被囊分明是沈蓮池的,你這兩個禿奴從何處得來?蓮池現在何處?若有一字虛誣,立時處死。”兩個嘴舌利便的騙賊聽了沈禮部的說話,竟像遇了包龍圖的一般,說得他毛骨驚然,便道:“爺爺,這蓮池是小的們的師父。因憐小的赤貧,納不起度牒,權借小的為護身符的。至於蓮池,現在杭州。”沈公道,“好胡說的奴才,不是你誆騙來的,定是謀財害命得的,且收監再審。”即時差人四下尋訪蓮池消息,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來問過。道人心裏明白,所以聽得蓮池二字,即便欣然而往。到了禮部衙門,便對長班說知蓮池現在瓦官寺。沈公聞報,立時打轎,往瓦官寺而來。
卻笑瓦官寺的師徒兩個正在那裏議論道:“昨日扶出去的病僧,雖然不涉我事,若是死了,還要累著常住哩。”說猶未了,隻見那道人喘籲籲的,一身生汗,跑將進來。師徒兩個不知他為恁事,這樣著驚。道人忙道:“你還不知杭州沈蓮池老爺在此作寓,禮部就來寺裏望他哩!”師徒二人還罵道:“你這瘋道人,不要見鬼!我們寺中幾時有個蓮池在此?這般慌張。”道人笑道:“在這裏,我倒曉得的。”二僧道:“果然在這裏,快去請他到方丈來。若禮部老爺來拜,也好接待他。如今卻在那裏?”道人又道:“在這裏。”二僧發急道:“這裏是何處?”道人指著外麵金剛腳下道:“前日扶出去的不是?”二僧聽得說了,驚得目定口呆,沒做理會處。徒弟道:“事不宜遲,我想一計在此,快出去請了蓮池老爺進來,上房安息了,再行個苦肉汁,一味磕頭哀求他,要他在沈老爺麵前方便一聲,或者出家人慈悲,寬恕我等,也不可知。”師父道:“說得極是。”便走到金剛腳下,倒頭便拜:“我輩有限不識泰山,一時小見,將老爺移出,罪該萬死。今聞禮部老爺來拜,望乞慈悲。”一連磕了十數個頭。蓮池道:“阿彌陀佛,我修行人,不計較這些小事。”
師徒兩個就請了蓮池進去,到上房安息,一個烹了六安上號毛尖茶,送與蓮池吃;一個薰得噴香綿被,與蓮池蓋。正忙做一團,隻聽得禮部沈爺已到寺門了。住持忙出門跪接進來。這兩個勢利和尚驚得牙關對撞,腿膝亂搖。直等蓮池見了沈公,吃了兩杯茶後,一字不題,方才放下這個“石稱錘”。沈公見兄弟病勢甚重,便喚主僧過來分付道:“好生伏恃老爺,病痊之日,自有重賞。”那僧領命去了。便把前日堂上獲著二僧,搜出度牒的事對兄弟細細說了一番:“不知吾弟衣囊從何落在二賊之手?至今監候在此,待吾弟身子健了,麵質後,斷要處死他。”蓮池道:“雖是這兩僧不守清規,畢竟是佛門弟子。況我衣囊已獲,望吾兄寬宥,放了他罷。”沈公道:“吾弟以恩報仇實是菩薩心腸,難得,難得!我就釋放便了。”當時辭了蓮池,回衙就請太醫院到寺眼藥調理。況有兩僧在旁,不時服侍殷勤,不數日,病漸好了,就往禮部衙去別了沈公,回寺謝了主僧,打點行李回杭。
眾僧見他執意要去,諒留他不住,遂作別起身,回到了西湖之上,便在南北兩山,欲覓一僻靜之所。忽見五雲山一個去處,四山圍合,徑曲林幽,原是古雲棲寺的舊基,宋朝雍熙年間,有一大扇和尚,善能伏虎,人便稱他為伏虎禪師,這寺是他創造的。天禧中,敕賜真濟禪院。不料弘治七年,洪水驟發,殿字經像,盡皆漂沒。蓮池到此,已是隆慶六年。因愛此山岑寂,可以修行,遂孤形隻缽,結個茅庵,默坐於內。一日止煨粥一餐;胸前掛一麵鐵牌,牌上寫著:“鐵若開花,方與人說。”自從蓮池到了,虎狼馴伏,便有樵夫人山斫柴,傳說蓮池的好處,不但老虎不吃人,狗是老虎的酒,連酒杯兒也不動了。人人稱異道:“又是個伏虎禪師了。”凡遇亢旱,蓮池誦經祈禱,便降甘雨。人人一發說他是個活佛臨凡。這些檀越施主,若大若小,爭出錢糧,情願鼎新雲棲,以為永遠香火。肩泥挑石,運木移磚,不一日,便成蘭若。但是蓮池不喜莊嚴屋宇,聊取安適,支閣而已,所以外無崇門,中無大殿,惟禪堂處憎眾,法堂奉經律,外設放生所,內啟老病堂,西建十方堂。百執事各有寮,日有警策語,依期宣說;夜有巡司,擊板念佛。再有寶刀戰、回耀峰,為龍虎環抱。東岡而上,有壁觀峰;峰下出泉,名青龍泉,中峰之旁,有聖義泉;西崗之麓,有金液泉。三泉覽引,涓潔甘芳。稱為“雲棲六景”,遂成偌大叢林。清規整肅,毫忽無差。自書記、知賓,茶頭,飯頭、庫頭、菜頭、園頭、淨頭等執事員役,整整有條。六時禮佛,不許婦人女子進門,為四方道場之冠。縉紳士大夫苦空僧行,禮拜連座者,人千人萬。
那時蓮池方才開口說法,道:“無常迅速,一心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但不要隨口念過,真能旋天轉地,受用不盡。若果一心不亂,自然往升西方極樂世界。”內中一個禦史左宗郢便問道:“念佛得悟道否?”蓮池道:“怎麼得不悟?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今反念念自性,怎麼得不悟?此法極其簡便直捷。那參禪喝棒,隻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凡夫俗子省得些甚麼?故此念佛是廣大教化法門。富貴人受用見成,正好念佛;貧窮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孫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無子孫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若人子孝,安受供養,正好念佛;若人子逆,兔生恩愛,正好念佛;若人無病,趁身康健,正好念佛;若人有病,切近無常,正好念佛。老年人光景無多,正好念佛;少年人精力有餘,正好念佛。若人處閑,心事不擾,正好念佛;若人處忙,忙裏偷閑,正好念佛;若已出家,逍遙物外,正好念佛;若不出家,知是火宅,正好念佛。若人聰明,通曉淨土,正好念佛;若人愚魯,別無所能,正好念佛。若欲參禪,禪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思悟道,悟須佛證,正好念佛。”左禦史又問道:“念佛時必須淨室莊嚴否?”蓮池道:“不必拘牽形跡。好靜的,不必敲魚擊鼓,自可寂靜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會,隻消閉門念佛;識字的,不必人寺聽經,隻消依教念佛。千裏燒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師,不如孝順父母念佛;廣交魔友,不如一身清淨念佛;寄庫來生,不如見在放生念佛;許願保禳,不如悔過自新念佛。習學外道文書,不如一字不識念佛;無知妄談禪理,不如老實持戒念佛;希求妖鬼靈通,不如正信因果念佛。”左禦史聽了,大悟而去。
蓮池每見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殺生,遂舉筆作“戒殺文”七則雲:
一曰生日不宜殺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己身始誕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正宜戒殺持齋,廣行善事,使先亡妣考早獲超升;見在椿萱,增延福壽。何得頓忘母難,殺害生靈?
二曰生子不宜殺生。無子則悲,有子則喜。不思一切禽畜,亦各愛其子。慶子生,令他子死,於心何安,夫嬰孩始生,不為積福,而反殺生,不亦愚乎?
三曰祭先不宜殺生。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掃,俱當戒殺,以資冥福。夫八珍羅於前,安能起九泉之遺骨而使之食乎?殺生以祭,徒爭業耳。
四曰婚禮不宜殺生。世間婚禮,自問名納采,以至成婚,殺生不知其幾。夫婚者,生人之始也。生之始而行殺,理既逆矣。且吉禮而行凶殺,亦覺不祥。
五曰宴客不宜殺生。良辰美景,賢主嘉賓,蔬食果酒,不妨清致。何須廣殺生命,窮極肥甘,笙歌饜妖於杯盤,宰割冤號於砧幾?嗟乎!有人心者,能不悲乎!
六曰祈攘不宜殺生。世人有疾,殺生祀神,以祈福佑,不思已之祀神,欲免死而求生也,殺他命而延我命,逆天悖理,莫甚於此矣。
七曰營生不宜殺生。世人為衣食故,或畋獵,或漁捕,或屠宰牛羊豬犬,以資生計,而我觀不作此業者,亦衣亦食,未嚐凍餒而死也。殺生營生,神理所殛;以殺昌裕,百無一人。種地獄之深因,受來生之惡報,莫斯為甚矣。何苦而不別求生計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