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仙”擇偶記(2 / 3)

“我哪兒也不去!”黑嫂打斷母親的話,把燕燕摟得緊緊的,仿佛怕誰奪去,直著眼冷冰冰地說,“命,命,我倒要看看,這命是方的還是圓的!”

從此,母親再不敢勸她,心想,這孩子自小任性,一條路走到黑,也隻好由她了。

黑嫂要坐堂招夫,這信兒慢慢傳出去了。

村裏小夥子們機會均等,於是展開了競爭。他們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慕和殷勤。甚至有個調皮的小夥子,守著黑嫂公開聲明:“奶奶的,隻要找到老婆,天天給她揩屁股都幹!”引得眾人捧腹大笑,黑嫂彎倒腰,“格格格格!……”差點笑岔了氣。

事後,她卻鄙屑地想:揩屁股,當二小,這算是稱心的男人嗎?嚇!我才受不得這份香火。她看夠了玉泉那張獻媚膽怯的小白臉,總按照相反的標準設計未來的丈夫:“男人嘛,她想象著,應當是強壯有力的,能夠保護自己的女人,應當本分正直,沒有非分的要求;應當頂天立地,不要彎著腰生活;應當……

也許這要求太高了,在所有“鋼槍排”的隊列裏,黑嫂似乎沒有看中一個,或者說,還沒有一個人打動過她的心。慌什麼呢?她這樣告誡自己。也許是因為有了第一次教訓。

在日常接觸中,她和每一個小夥子都保持相等的距離,都是親親熱熱,說說笑笑。膽子大的,也可以討點小便宜。黑嫂都可以佯裝不知,把這些看作無意間的舉動。有時在僻靜處被誰攔住逃脫不了時,她會裝出神秘的樣子,悄聲說:“這兒不行!晚上在村前河邊上等我。”小夥子欣喜若狂,立刻鬆了手。不用說,他上了當,白等。一夜風霜苦,天明像根醃黃瓜。黑嫂老遠看見了,又“格格”地笑彎了腰。以後再有這樣的許諾,小夥子還去等。他寧可信其真,不願信其假,女人的事難說!說不定她真來了呢?

黑嫂從不赴約,也不揭發。她明白,如果把這些事張揚出去,人們會把假的當成真的傳。這對一個年輕寡婦來說,等於自找難堪!更何況,黑嫂常常懷著憐憫的心情原諒他們:畢竟,當婚不婚的男人漢,比一個寡婦的日子,要難過得多!

她是那麼容易親近,卻又那麼難以搞到手,像天仙一樣迷人,像狐狸一樣狡黠。

有一次,光棍漢們聚在一起議論黑嫂,不知誰先感歎了一句:“唉!黑嫂像個狐仙。”這家夥大概看過《聊齋》。這話立刻得到所有光棍漢的讚賞:“狐仙?對!就是個狐仙。”

“狐仙”,你究竟迷上誰了呢?

村裏人漸漸發現,黑嫂和她的左鄰關係密切起來。

5

左鄰是大隊支書老石家。

老石約有40歲,老婆得了一種嚴重的婦女病,長期臥床,三個孩子的吃穿和整個家務,常常使他發愁。忙了一天工作,回到家,到處亂七八糟,收拾好再做飯,還要伺候女人、孩子,一天下來,累得精疲力盡。幾個孩子常讓他吆喝得膽戰心驚。男人就是男人,怎麼做得了女人的事呢?

晚上躺在床上,一伸腿,碰到的簡直是一堆骨頭。女人病成這樣,別說夫妻生活,連看一眼都覺不舒服。

老石有時煩躁地想,她還不如死了好,再娶個老婆,也不能這麼裏外受累呀!可是轉念又想:人還活著,怎麼能盼她死呢?

在這種矛盾的心情支配下,臉色也是時陰時晴。女人見了,自知成了拖累,心裏很不好受,病也一天天沉重起來。

這天,老石熬好藥送到枕邊,她沒有接,卻抓住丈夫的手,吐出一片衷情話:“他爹,我這病沒指望了,別再糟踏藥啦。我沒有……別的要求,我死了以後,你續弦時,千萬……揀個好心眼的,別虧待了……三個孩子,沒娘……可憐。”說罷,哭得淚人一樣。

老石勾動夫妻舊情,也覺傷感,於是安慰她說:“別瞎想了,病還得看,到哪步說哪步吧。”說著,也掉下淚來。

就在這樣灰暗淒冷的家庭氣氛中,年輕寡婦黑嫂闖進了他們的生活。

以前,出於一種真誠的同情心,黑嫂也常常給老石家的幾個孩子縫衣做鞋,但那畢竟是有限製的,而且絕少到他家串門。她還記得結婚敬酒時,老石那雙不可捉摸的眼睛。

自從那天老光棍金麻追到家裏,調戲了她以後,黑嫂難過了一夜,家裏沒個男人,誰願欺負就欺負,處在一群色狼般光棍漢子的包圍中,即使你怎樣逆來順受,巧於周旋,也難免有一天要出事。

那晚,她思前想後,天明好像有了主意。從此,一天不知往老石家跑多少趟,拆洗縫補,做飯掃地,一個家庭主婦所能夠承擔的一切,她都承擔起來了。孩子們高高興興,好像有了依偎。老石解除了後顧之憂,常懷著感激的心情,盯著這個年輕的寡婦看。躺在床上的那個病女人也得到精心伺候,雖然有時不免泛出醋意,卻又責備自己:大人孩子有人料理,你還想什麼呢?

日子不長,外界沸沸揚揚傳開了:“狐仙做上候補太太了!”“嘻!大了十幾歲。”“哎——?苔下韭兒,蓮花藕兒,賣的就是個嫩勁嘛!”“嗤——”“哈哈!……”

與此同時,幾乎所有的光棍漢都在家受到了訓誡:“死了心吧!單等老石女人一死,那小媳婦就是書記太太了。”

“當心!再找狐仙麻煩,有人收拾你們嘍。”

小夥子們果然目瞪口呆,大隊支書是好惹的嗎?

村子裏各種各樣的議論,大都帶著輕蔑的語氣。有的婦道人家,則專門注意黑嫂的肚子是否發生了變化。

這些閑言冷目,黑嫂都聽到了,看到了,使她發抖、戰栗。但她沒有分辯。

她分辯什麼呢?她所需要的不正是這樣一種社會效果嗎?盡管她從來沒有打算嫁給老石。

那些垂涎三尺的光棍漢,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和她胡鬧了。此外,上級每次發下救濟糧款,黑嫂家總是頭一份,生活大體有了保障。

當然,尋求這樣一種保護,是要付出代價的。好在對付一隻螳螂,比對付一群黃蜂要容易些。這一點,她早就盤算過了。

那天陰雨,老石家的孩子吃過午飯都上學去了。黑嫂幫著洗刷好鍋碗,正坐在灶前歇氣,一邊敞著懷讓燕燕吃奶。尋常,她來老石家,總把孩子帶在身邊,也許是出於某種需要。

這時,她一邊拍著燕燕吃奶,一邊望著門外的細雨出神,麵色憂鬱。沒有人的時候,黑嫂常常是這副神態。忽然,老石闖進門來了,樣子有點緊張,似乎準備采取什麼行動。

黑嫂下意識地掩了掩懷,老石不自然地瞅著她從腰裏摸出20元錢,衝黑嫂一笑說:“救濟款又下來啦,這是分給你家的。”說著,一步步向她逼近,伸手抓住黑嫂那隻接錢的手。黑嫂窘得麵色通紅,口裏應著:“讓你費心。”一邊暗暗在燕燕屁股上擰了一把,燕燕疼得大哭起來:“哇哇!……”

尖厲的哭聲驚動了堂屋裏那個病女人,問話高聲傳來:

“燕燕哭啥哩?”

老石一驚,手鬆開了,臉色沉沉的,摻著一絲悲哀。黑嫂乘機站起來,抱著燕燕往外走。出了門,又向老石回眸一笑,甜甜的。她轉身到了院裏,衝堂屋那女人朗聲回道:“燕燕鬧睡呢!我送她回家。”說罷,快步出了老石家的門。老石怔怔地望著黑嫂秀美的身影,若有所失,又似乎看到一種遙遠的希望。

黑嫂回到家,婆婆歡喜地從她手裏接過錢,一邊用破布纏了一層又一層,抖著手藏在席下,一邊感激地念叨:“虧著支書是個菩薩,咱家啥時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好處!”

黑嫂坐在床沿上,像吞了隻蜘蛛,說不出是啥味兒。她貼著燕燕的小臉蛋兒,淚水涔涔地流滿了腮。

6

時光一年年地往前推。莊稼人老覺得天長了,月大了,一年變成了400天。

村上光棍漢的隊伍在擴大。他們看到支書老石的女人終究沒有死,而且在漸漸好轉,又不約而同對黑嫂想入非非起來。

但是,有老石的“光圈”罩著,表麵誰也不敢放肆。每逢晚上,更深人靜的時候,如果細心觀察,會發現在黑嫂的院牆四周,總有人在轉圈子,或者爬到牆上向裏窺探,有時還不止一個。盡管一無所獲,但卻似乎成了習慣,就像城裏人晚上散步、看電影一樣,是一種精神享受。村裏沒有書看,沒有電影,沒有戲曲。不幹這些無聊的事情,也實在無事可做。

光棍漢們全都這樣沒有價值嗎?未必,凡事總有個例外,黑嫂的右鄰老彎就從來不幹這類勾當。

這個表麵看來傻裏傻氣的光棍漢,有他自己衡量是非的標準。他最瞧不起那些沒有骨氣的人。

那年黑嫂結婚時,敢讓老石出醜,就很受他讚賞。這幾年,他見黑嫂在老石家低三下四,討吃救濟,又從心裏鄙視她,以至於達到仇恨的地步。和黑嫂走碰麵,他像老財主一樣昂著頭,看都不屑於看一眼。“賤貨!”、“賤女人!”是他常掛在嘴上的話,想啥時罵就啥時罵。

在他看來,莊稼人是生產糧食的,生產糧食的人吃救濟糧,丟人!丟莊稼人的臉。由此推及,一切救濟他都拒之門外。尋常給他東西,要比從他家拿走東西費勁得多。

他隻有一條三斤多重的破棉被,春夏秋三季閑著,冬天就顯得太薄了。臘月天,冰雪鋪地,夜裏怎麼睡呢?有辦法:臨睡前,老彎先脫得一絲不掛,蹲在床沿上幹凍,一邊“翕嗬翕嗬”地使勁抽旱煙。直到渾身青紫打顫,然後扔掉煙袋,往被窩裏一縮。據說,這時薄被蓋在身上,抵得上一條火龍毯!老彎把這叫做“幹烘被窩”,既省柴禾又暖和,倒也經濟實惠。

那麼,吃的問題又咋解決?他一天需要三斤糧才能吃飽,光靠隊裏分配的那一丁點,豈不要餓壞肚皮?莫要慌。

黃河故道就從村南過,裏麵有的是荒地。他開了大約三畝,自己種起來。其實在他之前,也有人拾荒,但誰也不敢多開,因為荒著沒事,種上有罪,所以莊稼人也學刁了,搞起麻雀戰來。這裏開三分,種幾棵南瓜;那裏刨半畝,點幾棵玉米。像老彎這樣連片三畝,扯旗放炮地種莊稼,沒誰敢。別人勸他,老彎拍腦袋:“咋?能把頭給我擰去?欸——咦!”

信不信由你,禍事照樣來。大隊支書老石給老彎的三畝地琢磨了一個名色:“封建割據”!顯然,這玩意兒比資本主義傾向更可惡,殺雞嚇猴實屬必要。

那天,老彎被叫到公社,和一些“不法地主”、“賭博鬼”、“巫婆”、“神漢”之類亂七八糟的人物,一齊弄到一輛大卡車上,遊遍了全縣。

這一天,汽車上遊鄉的所有人都灰溜溜的,獨有老彎氣宇軒昂,高高地站在車上,像個凱旋的將軍。他自認為這不算丟人。種幾畝荒地,弄碗飯吃,沒有罪過!臨上公社前,老彎特意剃了個光頭,以示“光明正大”。看嘛——,不管遊到哪裏,老百姓都是指指戳戳,嘻嘻哈哈,尤其看到老彎那副鋼筋鐵骨一般的身軀,電燈泡一樣的腦袋,以及時而一本正經、時而咧嘴傻笑的憨態,更是笑得不可收拾。這哪裏是什麼遊鄉丟人?簡直是前世陰德。老彎長了這麼大,方圓沒出過30裏,更沒有坐過汽車。今日免費周遊列國,算是開了眼界啦!

挨黑回到公社,別的“牛鬼蛇神”一聽放行,趕緊抱頭鼠竄。光頭老彎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高聲發問:“明兒還遊不遊?”

管事的看他不識相,訓斥道:“咋唬什麼!還沒遊夠,咋的?快滾!”

老彎摸著頭傻笑起來:“嗬嗬……”說實在的,他確是遊興未盡。

他乘著餘興往家趕,進了院,才想起已經餓了一天,還得自己做飯,頓時煩惱起來。可是走進廚房,一掀鍋蓋,熱騰騰的,上麵餾著蔥花窩頭,下麵是白菜鹹湯,鍋台上放著一小碟辣椒糊,正對味!

噫——怪!這是誰做的飯?自從父母早亡,多年來,老彎沒吃過一頓現在飯,今天這是……可是饑腸轆轆,他來不及細想,連吃帶喝,一口氣下肚12個窩頭,直到連放三個響屁,才算罷休。

老彎吃飽喝足,進堂屋睡覺,剛點上燈,又見床頭上放著幾件洗補好的衣服,看到這些,他忽然感到一種女人的柔情在向他襲來,不知怎麼想念起母親來,一下湧出了淚,可是環顧四壁,形單影孤,母親分明已死去多年了。莫非真有鬼魂,是她老人家可憐孩兒受罪,在暗中幫忙嗎?

“娘啊!……”老彎淒慘地叫了一聲,撲到床上大哭起來:“嗚嗚!……”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

7

第二天淩晨,老彎就起來了。他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又跑到那三畝地上去了,而且幹得更加賣力。

後來,老石看他不改,彙報公社,又讓他遊了幾次鄉。末了一次,他真的火了,一定叫老石把他綁上,一個人跑到縣公安局,要求蹲監。他憤憤地想,累死累活種莊稼,倒這麼折騰,還不如去吃八大兩,反而輕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