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原始的音符(2 / 3)

現在,主人向它走來了,笑眯眯的,臉紅紅的,像是剛喝了酒,或是被一件什麼高興事兒激動著。他向白駒擺了擺手,很和藹、很親切的樣子。白駒立刻被感動了。它好久沒見過主人這樣的臉色了。主人一定有了什麼順心的事,是搞了一筆錢,弄了一口袋糧食,還是誰請他喝了一次酒?不管什麼事,肯定是遇上好事了!

白駒忘記了先前的惱怒,不再理會狗屠,而是迎著主人搖搖尾巴,一步一步走上去。這時,主人蹲下身子,白駒立刻臥倒,接受主人的愛撫。

他開始給自己撓癢,在肚皮底下,把一隻大手伸進白茸茸的毛叢裏,那是最容易產生快感的地方。它樂得笑起來:“嗯嗯嗯!……嗯!……”它癢得樂不可支。主人索性在肚皮上抓了一把,簡直癢入骨髓。近來,白駒也很瘦了,很容易就能觸到骨頭。自從饑荒開始,主人就從來沒有喂過它。它隻能靠自己的本領,抓些老鼠、兔子和黃鼠狼之類小動物吃。抓不到就隻有餓著。它那一身閃光的黑緞樣的皮毛,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潤澤了。但白駒是最優秀的獵狗,像當年它的父親和母親一樣,平日受到所有狗的尊敬。因此,白駒有自己的尊嚴。不管日子多麼艱難,它也盡量使自己周身保持整潔,它經常用爪子和舌頭梳理。但因為瘦弱,身上的虱子越來越多了。這些可惡的小東西鑽進毛叢裏,到處亂咬。肚皮底下是皮膚最薄嫩的地方,也就成了它們進攻的重點。它常常坐在地上,低下頭用嘴咬,或用爪子抓撓,可總也捉拿不淨,所以也總是發癢,癢得心煩。因為那些虱子在喝自己的血。主人用他粗糙的手,在白駒肚皮下輕輕撓著,真是舒服極了,痛快極了。太陽暖融融的,幾隻小鳥飛來,在樹上歌唱,周圍是嬉笑的孩子,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白駒側起身子,伸開後腿,盡量讓身體舒展開來。又一陣快感襲來,它把眼也眯上了……

“當!”突然間,白駒被重重地擊了一下。那一擊打在頭上,是棍棒或者石頭敲在頭蓋骨上,一陣鑽心的銳疼使它周身顫栗。它不知道這打擊來自何方。它有點暈乎了。可還是掙紮著抬起頭,哀憐地看了主人一眼。它希望得到主人的援救。它相信這一擊不懷好意,因為比平日主人的踢打重多了。白駒已經不能動彈,隻是四蹄痙攣。這一擊太突然,太沉重了。

它看到了主人的目光,紅紅的,閃閃的,似乎還有點兒淚花。他突然“呼嚕呼嚕”地笑著站起來,一臉毛紮紮的胡須都在抖動。他像突然間得了神經病,就像那次他的女人死時一樣,又哭又笑。白駒看著他的臉,害怕地“吱吱”叫了幾聲,還搖搖尾巴。它真怕主人會神經失常,你還有兒子在家呀!萬一你瘋了,誰來照應你的兒子?主人,主人!你怎麼啦?白駒真想大聲喊,但頭疼欲裂,眼冒金花。它痛苦極了,痛苦自己不能給主人一點安慰。

忽然,主人止住笑,還抹了一下淚花,往旁邊招招手:

“喂!夥計,過來吧。這畜生不能動彈啦!”

他在招呼誰呢?白駒艱難地扭轉頭,是狗屠!那個被自己撕得衣衫襤褸的家夥!他一步一步走過來了,十分警惕地拿著鐵鞭,另一隻手拿根繩子……怎麼!主人把我賣了嗎?那麼,剛才那一下,是主人打的啦?這怎麼——可能呢?!

白駒困惑而又惶恐地掙動了幾下身子,又重新向主人求救。主人一點可憐自己的意思也沒有,剛才和藹的神態不見了,麵目一下子猙獰起來。他一隻手藏在身後,另一隻手向狗屠伸去:“夥計!這條狗有八十斤呢!”狗屠狡猾地笑了笑,露出一嘴黃牙,大大咧咧地回道:“放心,不會虧待你的!就靠剛才它咬我那一陣,任你什麼價錢,我也要買走它!”說著,惡狠狠地彎下腰就要捆綁。

白駒急了。它知道賣給狗屠意味著什麼。狗屠剛把手伸下來,白駒的利牙立刻從上麵拉出一縷血,鮮紅!狗屠猝不及防,“嗷”一聲,搖著手,像火燙一樣往後退。白駒知道依靠主人是不行了。它奮力掙紮了幾下,竟站了起來。可四條腿直打晃,像被人抽了筋。白駒忍住腦袋的劇疼,不讓自己倒下。它知道一倒下就完了。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向狗屠進攻,若在平時,哼!——可現在必須逃跑,先跑開再說。過後,主人也許會後悔的。他常外出,還需要自己看家。

白駒一邊低沉地吼叫著,向狗屠示威,一邊吃力地邁出四蹄,一步、兩步、三步……狗屠連連後退。白駒的低吼也越來越凶,渾身的毛都聳起來。它從來還沒有這麼發怒過。因為它要逃離死神!

但就在這時,突然背後又來了一下!仍然是打在頭上:“砰——!”像打爛了一隻西瓜。白駒在真正昏過去之前,它還來得及判斷,這一棒來自身後,來自主人!就是說,他已決心置自己於死地了!它想扭轉頭看看主人,看看他為什麼這樣狠心。可是不行了。一陣顫抖,一陣惡心,它一下倒在地上,什麼也不知道了。像一盞油燈突然吹熄,它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個沒有上下,沒有邊際的空間。在這空間裏,有許多破碎的飛旋的光點,太陽和月亮被什麼打碎了;不,像每年正月初七送火神,孩子們手頭的火把在夜風中飛躥的火星,自己跟在後頭,又跑到前頭,一路撒歡,一路“汪汪汪!……”快活地叫喚。……然而,又似乎都不是,自己一點也不快活,腦袋一陣陣發疼發脹。

……“吱——嘎!吱——嘎!……”這是什麼聲音?還有一陣陣痛苦的呻吟、嗚咽,聲音那麼熟悉……唔,是狗們的聲音;那“吱——嘎”的單調的音響,是獨輪土車子的叫聲。

白駒醒過來了。它想了想,終於明白自己是在路上。狗屠正推著自己和自己的同類歸返。他是滿載而歸了。單靠車子沉重的叫聲也能聽出來。它打量了一下,共有七八條。最小的一條不過十來斤,看它稚氣的膽小的樣子,至多隻有三個月!

白駒憤怒得睜大了眼。它想回憶一下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怎麼會失去自由的,狗和人究竟有什麼區別。可它很快就意識到,現在不是時候,土車子“吱嘎吱嘎”的尖叫聲,正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死亡!自己才隻有四歲,就這麼完了嗎?

它可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去年秋後,鄰家剝了一條黃狗。白駒聽到幾聲慘叫,急忙跑過去看。黃狗已被擊昏,不一會被吊到一棵樹上,一刀下去,肚皮劃開了,流著殷紅殷紅的血。狗皮被撕下來,身子還一動一動的。白駒發怒地叫起來,立刻被人趕開。它掉頭回家了,為此難過了幾天。那時,它隻恨那家的主人。現在呢?人都是一樣的,都不是東西!

白駒是聰明的。它準備逃走,可是決不叫喚,也不呻吟,隻把眼微微眯縫成一條,悄悄打量狗屠。他已經有些累了,步履蹣跚,仍在不停地走。天色已晚,他急著趕回家去,並沒有注意車上。所有的狗都被拴著,他放心得很。

白駒動了動,試探一下繩子的力量,很緊。前後腿和嘴上都用繩子捆著,似乎紮到肉裏去了。車子每顛動一下,都會感到疼痛,都會引起狗們的一陣掙紮和騷動。白駒被壓在最下麵。狗屠看它個頭大,又凶猛,才特別這麼安置的,卻沒有想到,反給白駒做手腳帶來了便利。

白駒感到前腿下有一個特別堅利的東西。它希望那是一枚釘頭,它動了一下,果然看見一枚發鏽的釘頭,露出一點尖。它一陣竊喜,吃力地把綁著的前腿伸過去,在釘頭上來回磨擦起來:“錚——!錚——!……”繃緊的繩索發出清脆的弦聲。這弦聲剛好被車輪的吱嘎聲淹沒了。但它仍是非常謹慎,磨幾下停一停,盡量和著車輪滾動的節拍。如果萬一被發覺,一切都完蛋了。

很快,前腿的繩子斷開了,血流一下子衝進下肢的血管,兩條前腿完全麻木了。它抑製住狂喜,依照原樣兒伏著不動,靜靜地休息著,盤算下一步的打算。

“吱嘎——吱嘎——……”車子仍在滾動,卻明顯地慢多了。天色漸漸黑下來,兩旁的樹木挺著幹硬的軀體,毫無表情地站立著。這些樹木因為被饑餓的人們剝去外皮,大多已經死去。遠處的村莊、田野已經模糊不清。殘破的古黃河大堤橫亙東西,如同黑黝黝的山脊,透著荒涼和陰森。狗屠經過長途跋涉,已經十分疲憊。這家夥太胖,實在走不動了,於是放下車子,準備歇歇再走。

白駒估計,離狗屠的家不會太遠了,應當抓緊時間逃走。它活動了一下前肢,已經不再酸麻。嘴和後腿仍然捆著。這都不礙事的。隻要前邊兩條腿鬆開,後腿捆著一樣逃跑。而且也來不及弄斷後腿的繩子了。狗屠正從上至下檢查狗們被捆綁的情況,有些鬆動的,重新紮緊。車上一陣騷動,幾隻狗在白駒身上滾來滾去。趁這混亂的當兒,白駒前爪抓住車子,腰身一縮一挺,整個身體已經從重壓下抽出來。

狗屠發現了!立刻雙手撲下來,想捉住白駒的前腿。然而晚了。白駒含糊不清地吼了一聲,猛一躍躥下車子,打一個滾,又一躍而起,飛也似的逃竄了!狗屠拔步就追,一邊大聲喊叫:“站住!——畜生——站住——往哪裏跑?——媽的!

白駒聽他在後頭笨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喊叫聲也漸漸聽不到了。它不顧一切地往前飛逃,越過溝渠,越過田埂,越過一片樹林,進入一片茂密的茅草地,又繼續往前跑去。它摔了幾跤,但幾乎沒耽誤什麼事,又彈起來重新奔逃……

三、潛伏、反思。古老的故事

這是一片丘陵樣的荒沙崗子,沙崗像小山包一樣,一座連著一座。沙崗上長滿了酸棗、刺槐和野薔薇,沙崗和沙崗間,是一片片茅草,幾乎看不見地皮。北邊是一段廢黃河堤,有三四裏長,堤上是野樹林,楊、柳、柏、槐,什麼樹都有。因為缺少修理,全都長得枝枝權權,如果不帶著砍刀,人很難從裏頭穿行。南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野葦長得很茂盛,很粗壯,密得像一堵牆,風吹過,發出雄壯的“簌簌”聲。再往裏去,是一片一片的蒲子草,下麵的淺水在陽光下泛著泡沫,發出一股惡濁的腐草味。河心那裏,是極寬闊的一方水域,都是經年累月積存下來的,一群群水鴨、魚鷹在裏頭嬉戲,不時有“嘎嘎”的大叫聲。

這一帶地方,距最近的村莊也有20裏,除了繁茂的樹木、草莽,還有各種野生動物。這是一塊自由的天地。白駒藏在這裏已經三天了。它倒不是怕狗屠的追捕。那天晚上,狗屠追了不過百十步,就找不見它了。他無法找到白駒,也不敢愣追。他懂得一條死裏逃生的狗的厲害。從他手上跑掉狗的事雖不多,卻也不稀罕,他吃過逃狗的苦頭。現在逃跑的是白駒,他就更為膽怯。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和白駒搏鬥,自己決不是對手。但他又感到晦氣和惱火,不甘心地追了一程,隻好返回。當晚回到家,他甚至沒敢告訴任何人。那是很丟人的事。

白駒成了野狗。

那晚,它躲在草叢裏,確信已經徹底擺脫狗屠的追趕時,白駒臥了下來。這時,它才來得及把嘴上的繩子扒斷,接著又用牙齒咬開了後腿的繩索。那是很容易的事。它有尖利的虎牙,隻用二三下,就切割開了。它臥在那裏,渾身顫栗,因為緊張,也因為死裏逃生的喜悅。這一刻,白駒的腦子裏十分空茫,隻感到極度的疲倦,渾身軟軟的。它用舌頭舔淨嘴周圍的血沫,四肢仍然很疼。它靜靜地臥著,無所事事、無所思想地臥著。漸漸地,它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失落感。當夜的顏色和聲音完全將它包圍時,它又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白駒第一次失去了主人,失去了精神的依托。風聲蕭蕭,茅草在沒完沒了地抖動,這景象感染了它,白駒也抖動起來。它瞪著火亮的眼睛,四隻蹄爪抓在地上,頸上的長毛聳立著,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兩隻耳朵支愣開,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四周晃動的樹影使它生起疑心,黑暗中似乎潛藏著無數的威脅。白駒突然大聲地咆哮起來:“哇嗚!……哇嗚!……”它一邊叫,一邊用強健的後蹄爪揚起一陣陣沙土,沙土如急雨樣打在身後的樹葉、茅草上,發出“唰唰”的聲響。於是,它便以為後邊有什麼東西在向它進攻。白駒閃電般地扭轉頭,繼續咆把你領回家來了。那時,你誇我是“義犬”!你那麼喜歡地愛撫著我。我也曾下決心忠於你一輩子,任何時候都不離開你。可是,你背叛了自己的諾言,災荒一來,你就把我出賣了。人,就是這麼個壞東西。其實,平時,你給我吃過些什麼?殘湯剩飯而已!隻有那一次,我從雪地裏領你回到家,你扔給我一個白饃饃。就那一次,人是夠小氣的——人是最自私的!人隻為自己打算,他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別的一切生命,在他們眼裏都是低賤的,要麼是肉,要麼是玩物,要麼是奴隸,要麼……你越是忠誠於他們,他們越是要毀掉你。虎豹狼豺們雖然也是人類捕殺的對象,但它們從來就不馴服,因此受到的危害就小得多。它們和人鬥,鬥不贏就躲起來。可是狗呢?生活在人的身邊,自以為很安逸,其實時時都處在威脅之中。他們養著狗,隻是為了讓它看家護院,一旦不需要了,就立刻毀掉。人類不僅可以任意毀掉狗的生命,而且敗壞狗的名譽。他們之間也互相咒罵,而最惡毒的語言卻是:“狗東西!”“狗一樣的人!”“狗×的!”“看家狗!”“落水狗!”……如此等等。

白駒腦海裏閃出的,盡是人類強加的恥辱。而過去對這些,為什麼就那麼麻木呢!唔,自己和自己的同類其實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不僅人類瞧不起,大概其它所有的生命都瞧不起,真是太丟臉啦!

狗曾是動物界的強者,為什麼要依附於人類生活呢?它記起母親給自己講過的故事。那是從狗類祖先口裏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一段真實的曆史。在洪荒時代,狗和人本來是平等的。為了生存,兩家結成同盟,共同與其它凶猛的野獸搏鬥。那時,首先倡導這件事的一個人叫伏羲氏。當時,他是一個強大部落的首領,聰明、勇敢而又寬厚。他不僅發明了八卦、琴瑟,而哮:“哇嗚哇嗚!……嗚!……”但那“唰唰”的聲音又從後麵響起,它又掉轉頭。如此多次,白駒被自己弄得緊張不堪。它終於發現什麼也沒有。當它漸漸安靜下來的時候,周圍也漸漸安靜下來。

它十分沮喪和羞愧,這一陣咆哮,除了黑沉沉的夜色,竟沒有任何具體對象。它不記得自己有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膽小過。四周一片寂靜,它伏在草地上仔細諦聽著什麼,什麼也沒有聽到。不,準確地說,沒有聽到它所熟悉的音響,沒有聞到熟悉的氣息。那是村落的音響,有豬羊的叫聲,人的腳步和說話聲,深夜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催眠曲,男人的鼾聲,以及人間煙火的氣息。但這些都沒有,這裏隻有荒野的寂寞和深深的孤獨。

白駒爬起身,不由自主地想回去,回到人的村落和主人的院子裏去。它的心情那麼急迫,剛剛走了幾步,就立刻飛奔起來。憑它敏銳的嗅覺和辨別力,用不多久,它就能跑回家去。二三十裏路在它腳下不過是玩兒一樣。

可是,在它跑出四五裏路以後,又忽然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它記起自己被主人出賣的情景,記起主人致命的兩次打擊。它慢慢扭轉頭,又走回原來的地方。它陷入苦惱和傷心之中,它不知道人為什麼這樣不講信用,不夠朋友。我難道還不夠忠誠嗎?從我懂事起,就懂得忠誠於人類。我救過主人的孩子。他落水,附近沒有人,我大聲吼叫著跳下河去,讓他抓住我的脊背爬上岸來。主人,我不也救過你嗎?那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大雪飄舞,遍地白茫茫的,熟悉的地形地物都被積雪遮蓋了,你在曠野裏轉了向,頭發衣服都結了冰,幾乎要凍死了。我衝出黑沉沉的村莊,跑到茫茫雪野裏找你,我一路找,一路叫,終於在一片窪地裏找到了你。你已經凍得半僵,可我且教人民從事漁獵,教導人類和狗做朋友,大家相親相愛,和衷共濟,共同開發文明社會。當他在世期間,狗和人都這樣做了,雙方合作得很好。伏羲氏臨死時,希望後人不要忘記他的教導,並從自己的名字裏取出一個字“羲”,送給狗,這便是“羲狗”的來曆。那意思很明白,是要後人像尊敬他一樣尊敬羲狗。但是幾千年下來,為開創人類社會立下汗馬功勞的狗類,卻淪為人類的奴隸!

白駒聽母親講這個故事時,還很小很小。那是一個晚上,它拱在母親的懷裏吃奶,已經很老邁的白貓講完故事,還默默地流了淚。父親黑山坐在一旁沉重地喘著粗氣。白駒太小了,它還不能理解它們為什麼會這樣悲愴,不能明白這故事所包藏的巨大悲劇。它聽過了,也就算了。它隻記得沒有幾天,父親黑山因為無辜挨打,撲上去一口咬斷了老主人的手腕。但很快,黑山被一群人圍住了,用棍棒向它進攻。

父親黑山咆哮著四麵衝擊,一連咬傷了好多人。它是那麼勇猛,直到被人一棍敲在頭上,它還最後躥跳了一下,那一跳有一丈多高,隨著一聲雄獅般的吼聲,黑山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當天夜晚,白貓緊緊摟著白駒,嗚嗚咽咽地哭泣,哭了好長時間。小白駒莫名其妙,隻感到有些害怕。那一晚,母親白貓一再告誡白駒:等你長大了,千萬莫學父親黑山。它老是反抗主人,老是挨打,終於還是死於反抗。要忠於主人,忠於人類。人類已強大到沒有任何力量能與之匹敵的地步,反抗隻有死路一條,忠於他們還會好一些……

此時,白駒臥在草叢裏憤憤地想,忠於他們也並沒有好的結果!母親白貓一生膽小溫順,活了30年,做了30年奴隸。平日走路,一點聲息都沒有,真像貓一樣安靜,可是又怎樣呢!最後老死院門前的草垛上,仍免不了被剝皮吃肉。白貓這名字代表了母親一生的恥辱,與其這樣苟活,還不如像父親黑山那樣壯烈地死去!至此,白駒感到和人類再也沒有任何感情了。那是幾百代、幾千代的仇恨呀!

它在草叢裏潛伏了三天。那真是痛苦的三天喲。白駒像夢魘一樣思索,彷徨,終於決定和人類決絕!為什麼不呢?連螞蟻那樣的小生命,都有自己獨立的世界,堂堂三尺狗軀,何以要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你看那些螞蟻,自己打洞做穴,在人類的腳下爬來爬去,但卻從來不向人類獻媚取悅,甚至不屑一顧。人類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它們踩死,卻從來不能將它們征服。比起螞蟻的自信和清高,狗類確是太卑賤猥瑣了!白駒的熱血沸騰了,潛在的野性回歸了。幹嘛再去投靠人類?荒野才是自己的天地!

人類——見鬼去吧!

白駒是自由的!

四、一個偉大的真理被當成兒戲,它絕望了

黑夜。幾隻螢火蟲在飛舞,寶藍色的光一閃一閃的,真好看。

這是一條荒僻的草徑,很少有人走過。兩旁是濃密的灌木林,有玫瑰、紫荊、刺槐,野味十足。一陣“窸窸窣窣”的急促的響動,是一隻刺蝟逃跑了。它跑得很急,卻很慢,笨家夥!白駒忽然感到好笑,想捉弄它一下,一躍竄過去,用蹄子一扒拉,刺蝟立刻不跑了,把渾身的針毛聳起來,縮成一團團,在那兒抖。白駒伸出前爪,小心地碰了碰,刺蝟又一抖。白駒開心地叫了一聲,“嗚——!”然後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