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機器(1 / 3)

阿琴

十年後的一個夏天,我看見一個姑娘站在吊車的臂膀上。吊車差不多有十層樓高,它臂膀的長度和它的高度幾乎一樣。臂膀的一頭卡著幾大塊預製板,另一頭垂著吊鉤。吊鉤上沒吊任何東西,隻是吊鉤本身的重量把係著它的鋼纜繃直。鋼纜很細小,吊鉤很結實,讓站在下麵的我們以為那個沉重的、結實的吊鉤隨時都會砸下來。姑娘就站在吊鉤的這一邊,準確地說是站在吊鉤這一邊的中間。現在她正張開雙臂保持平衡,向著吊鉤,也就是吊車臂膀的盡頭緩慢地走去。風很大,把姑娘白色的裙子高高地吹起來。如果不是距離問題,我們還會看清楚她的紅色褲衩,以及她臉上的表情。但是僅憑肉眼,什麼也看不到,她隻是一個虛幻的白點,在晴朗的天空下緩慢地移動著。吊車的旁邊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樓房,上麵綁滿了腳手架,一層、兩層、三層、四層、五層、六層、七層、八層、九層、十層、十一層、十二層。樓房已經起了十二層,而吊車又高出樓房一層,這比我剛到達時預測的高度還高出了三層。即使是練過功夫的人,從十三層樓的高度往下跳也會粉身碎骨,更何況是一個姑娘。我隻有借助手中的機器,才看清楚姑娘的紅色褲衩和她臉上的眉毛,此外還發現她的肩膀上掛著一隻擴音器。有人在奔跑中踢了我一腳,這一腳把我的耳朵踢開了一個缺口,周圍的聲音潮水般地湧進耳朵。站在我身邊的一位胖子用手做成一個喇叭筒,鬥到自己的嘴巴上,仰著脖子喊:瘋子--他的聲音特別刺耳特別沙啞,有點像搖滾歌手們的嗓音。在他不停地喊瘋子的時候,我看見他脖子上迅速爬著幾條蚯蚓,那是因為叫喊過度而凸出的青筋和血管。當他歇下來喘氣的時候,蚯蚓就從他的脖子上消失了,要等他喘完氣再叫瘋子的時候,蚯蚓又才從他的皮膚下鑽出來。他繼續喊道:瘋子,你連褲衩都不穿,你把媽媽的臉丟盡了,你把我們家的臉丟盡了,瘋子。我說,從你的叫喊聲中,我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有那麼多冤假錯案,她明明穿褲衩了,你卻說她沒穿。我向你保證,她穿的是一條紅色的褲衩。胖子收回他仰起的脖子問我,她真的穿了嗎?我說真的穿了。他走到我的機器邊看了一眼,說真的穿了。胖子一停止叫喊,我就聽到警車的聲音。好幾輛警車停在吊車的下麵,車頂上的警燈閃爍著。在閃爍的警燈照耀下,警察們正在往地上鋪墊子,他們似乎是要用墊子接住吊車上的那個姑娘。一位高個子警察仰著脖子看了一會吊車的臂膀說,媽的,要跳就跳快一點,別耽誤我們的時間。他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到墊子上。他說陳寧,你們的墊子鋪歪了,再往裏移動十米才是她跳下來的位置。一位大概名叫陳寧的警察跑到高個子警察身邊說,報告隊長,她都想跳好幾回了,但是沒有一次真的跳下來,她不會真跳下來。我們鋪墊子隻是象征性的,它象征我們的人道主義。這時,我身邊的胖子又喊了起來:瘋子、流氓、死不要臉的,你跳吧,我可要去上班了。我沒有時間奉陪,我不上班,就會損失好幾十萬,拜拜。胖子剛說完拜拜,天空中就傳來一聲斷喝:你才是瘋子。我發現站在吊車臂膀上的姑娘,已經把擴音器放到她的嘴邊,她像要對站在她下麵的廣大人民群眾講話了。胖子拍拍我的肩膀說,別理她,她是我的妹妹,她已經好幾次爬到高處想往下跳了,但沒有一次真正地跳過。胖子說完,開著他的寶馬轎車離開了現場。那位站在吊車上的被他稱為妹妹的姑娘,目送著他的寶馬駛出人群。她對著寶馬車的背影,對著寶馬車排出的廢氣,狠狠地叫了一聲,你才是瘋子,你才是死不要臉的。同誌們、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再過幾分鍾我就要從這裏跳下去了。你們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從這裏跳下去?想--地麵的人群發出整齊高昂的喊聲,就像是對著姑娘高呼萬歲。姑娘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通過擴音器的加工放大,十分貝變成了二十分貝,二十分貝變成四十分貝,四十分貝變成了八十分貝,總之她的哭聲通過擴音器翻了幾番後才從我們的頭頂傳下來,就像是上帝的聲音,那麼親切那麼可愛那麼動聽那麼清晰。而她的淚水,就像雨水一樣飄落到我們的身上。她的哭聲似雷,淚水似雨。她的一舉一動構成我們的天氣。有十幾個頭發染黃眼睛染藍的年輕姑娘和小夥,隨著雷的節奏扭動他們的臀部,高舉起他們的手臂,嘴裏發出哇哇聲。在他們高舉的手臂上,拉著一條橫幅,上麵寫著:阿琴我們支持你!現在我才知道想自殺的姑娘名叫阿琴,她的腳下有一群追星族。隻要她出現在高樓上、吊車上、橋梁上,她的追星族就會立即趕到現場為她喝彩。哭聲漸漸地弱了,阿琴朝她的追星族揮了揮手說,沒有愛情,我活得好苦呀。追星族喊道沒有愛情,我們給你。高個子警察也跟著喊道隻要你不跳下來,你要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包括我本人的愛情。阿琴說你們給我的不是愛情,而是性愛。我要愛情,不要性愛。隻要你們告訴我,哪裏還有愛情,我就不自殺了。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高個子警察拍拍自己的胸口,說在這裏,真正的愛情在我的胸膛裏。阿琴沒有聽到警察的吆喝,嗚嗚地哭,她現在是一邊打雷一邊下雨。她說你們看我長得漂不漂亮?有人回答漂亮。她說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都找不到愛情,別的姑娘就更難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情,所以我要自殺。阿琴又往吊鉤邊邁出了一步,身子晃了一下,擴音器從她的嘴邊脫落,吊在她的手臂上。阿琴穩了穩身子,重新拿起擴音器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有人告訴我,僅僅是為愛情而死,死得比鴻毛還輕,為了死得比泰山還重,這一次我還要為許多問題而死。有人喊道你還為什麼而死?阿琴說為沒有幹淨的地球而死,珠穆朗瑪峰上的白雪裏浸透了汞和錳,大西洋海底有鉛和鉻沉積,南極的企鵝體內有苯,北極的雲霧正在加濃變酸,我們的天上還有兩個大洞。生活在如此惡劣的地球上,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阿琴好像是說累了,停下來喘氣,就連她喘氣的聲音我也聽得清清楚楚。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阿琴的喘息聲鋪天蓋地。有人不甘寂靜喊道還有呢?阿琴說為腐敗分子太多而死,為走私猖獗而死,為兒童失學而死,為亂砍濫伐而死,為媽媽罵我而死,為看不見藍天白雲而死,為東南亞金融風暴而死,為克林頓性醜聞而死,為我哥哥不看我往下跳而死。為這麼多而死,難道還不夠嗎?阿琴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死後,反問了一句,又往前邁了一步。她從膀子上解下擴音器,最後喊了一句我要跳啦,便鬆開手掌,擴音器從她的手掌裏緩慢地脫落,像一塊石頭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尖叫,尖叫聲讓我和許多人同時捂住了耳朵。等我把手從耳朵邊鬆開,阿琴已經騎到了吊車的臂膀上,開始慢慢地往回爬。她一邊爬一邊哭著說太高了,太可怕了,我不想死了。她哭泣著爬完吊車的臂膀,再沿著吊車的身子往下滑,滑到一半的時候,被一位正在往上爬的警察用手接住。警察托住她肥大的臀部兩手慢慢地往下移動,移了近一個多小時,他們才安全地站在大地上。人群轟地一聲,像蒼蠅一樣圍了上去。我被擠了出來。兩位警察撥開人群,他們每一個人的手裏挾著一條阿琴的胳膊,把阿琴推上警車。警車嘯叫著離開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