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3(1 / 3)

黃裁縫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黃秋萍。她今年五十二歲了,滿頭烏絲,身體也沒發福,腿腳輕快,走起路來一股風,從背影看上去,好似三十郎當歲兒的大嫂。正臉細看,眉清目秀,高鼻梁,絞過臉,麵皮白淨,隻是眼角布滿了細密的魚尾紋,記載著她的年齡。她極懂禮貌,從不正麵衝人說話,總是微微地眯著笑眼,半低著頭,半側著身子,細聲細語,不正眼瞅人,不擋人家的道兒,不把唾沫星子噴到人家臉上。如若坐著,無論室內有沒有男人、客人,她也決不會叉開腿,更不敢蹺起二郎腿,這是從小養成的規矩,從當姑娘時開始,偶一失態,母親的巴掌便打在了腿上。但這個黃裁縫也有短處,就是不肯張大嘴,不肯露出牙來,因為她的牙齒有點發黃,牙縫兒發黑,是抽煙熏的。出於禮貌,她不願意叫別人看見自己的黃牙板兒,總愛抿著嘴說話,繃著腮嚼飯,習以為常了,倒給自己添了幾分矜持的神態。她也想把牙弄白,用青鹽擦、牙粉蹭,一天早晚兒兩次刷牙漱口,可就是不肯戒煙。“嗐,半百的人啦,還戒哪家子煙!隻抽濾過嘴的吧。”她常這樣寬恕自己,又總把過濾嘴香煙說成濾過嘴。

這天,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八月十日,是高等院校剛剛進行過畢業考試的日子,也是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黨推翻滿清王朝、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紀念即將到來的日子,黃裁縫受了她母親的慈命,由她兒子張興領著,走進了丁字胡同的一座紅漆大門。丁字胡同,顧名思義,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通在了一條南北走向的胡同上,這兩條胡同的總體象個丁字,一共三個胡同口。這個大紅門在東口上,座北朝南,堂堂正正。黃裁縫的娘家就住在南口的一所大雜院裏。她是昨兒晚上從東城區自己的家裏坐公共汽車回到娘家來的,吃過了晚飯,向爹媽報告了兩個好消息,就被她七十五歲高齡的老母拽進裏間屋,娘兒倆又哭又笑地整整談了半宿體己話兒,今天一大早兒,黃秋萍在老母的監督之下,著意梳妝打扮了一番,才由她二十八歲的獨生兒子張興領著進了大紅門。從娘家的大雜院到大紅門,隻有一百五十步,拐彎兒就到,為啥還要兒子領呢?這……暖呀,原因好幾層,最顯見的,因為張興是這座大紅門裏的汽車司機。

其實,十五年前,黃裁縫曾多次進過這座大紅門。隻是十五年間,這座大紅門裏又更換過兩次主人罷了。所以今天早起,她用青鹽擦了一遍牙,對著鏡子拔掉幾根白頭發,輕輕地抹了點兒桂花油,把並不太多的烏發梳理得服服帖帖,一絲不亂;又遵照老母的慈命,翻箱倒櫃,找出來三十二年前的一件陰丹士林布褂子,穿在身上,配了一條藏青色的竹布撒腿褲子,一雙白襪子和那千層底的圓口黑布鞋。雖然衣裳並不合身,發緊發瘦,更不時髦,但卻對大紅門裏的新主人賦有某種特殊的涵義。這種涵義,小夥子張興是不明白的,他隻覺得媽媽和姥姥今天有點兒怪。

黃秋萍是個單幹的裁縫。她既不屬於哪個國營服裝廠或裁縫店,也沒參加集體所有製的街道縫紉組。她丈夫張鐵腿是個蹬三輪車的工人,能吃能喝能出汗,起早貪黑不著家,每夜回來,總要脫下幾件難洗難補的髒衣裳……家務擔子實在重,因此,即使在大躍進年代,居民委員會也沒有動員黃秋萍走出家門去頂半邊天,而是寬容她始終當了一名“吃閑飯”的家庭婦女。可是,黃秋萍並不甘心過那種手心向上、朝丈夫要錢花的生活,就憑著裁縫手藝自食其力。她這個裁縫有著自己的傳統主顧,這些主顧分別住在各條小胡同的大紅門裏。北京的街與胡同是有區別的。兩邊有商業店鋪的叫街,有機關衙門的也可以叫街,例如外交部街、舊刑部街;基本上是居民院落的,叫胡同。胡同的名字大多比較形象化,例如頭發胡同、耳朵眼胡同、狗尾巴胡同、刀把胡同,你甭去看,也能想象出它的大小和形狀來。北京的胡同特別多,“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賽牛毛”,即使是“活地圖”張鐵腿,蹬了半輩子三輪車,也隻熟識本區本片的一部分小胡同。要是一般的北京人呀,甭說小胡同啦,問你個大地名,一尺大街,你知道在哪兒嗎?

北京這些小胡同,名字聽著並不威風,房子蓋得也不高大,幾乎全是灰色的平房四合院,可這裏邊卻是藏龍臥虎的處所。比如說,有那麼一位白毛老太太,拄著花椒木的疙瘩拐棍兒,顫顫微微地走到胡同口蹓個彎兒,順便花一毛錢買串冰糖葫蘆回家哄孫子玩,你可別小瞧了她,一打聽姓名,便知道她的國畫在紐約值兩千美元一尺,歐洲某國的皇家博物館,通過香港商人買到了她的一幅彩墨出水芙蓉,不但永世珍藏,還立刻到保險公司保了險,以防克格勃盜走。再如,有位白胡子老頭兒,提個黑紗蒙著的鳥籠子,到胡同口的老槐樹下喝杯茶,下盤棋,布衣布鞋,其貌不揚,可你也別小瞧了他,要是他肯說實話,你就會發現此人原來是滿清皇族的金枝玉葉,假如的話,“別叫真兒,他老爺子是說假如的話,”旁邊另一位旗人老頭兒解釋著告訴你說:“假如宣統皇上不退位,假如孫中山不組織革命黨,假如……他老爺子可就是位親王啦!”說不定還會住到廣州來擔任那生殺予奪的兩廣總督哩!所以,北京的小胡同裏,既有人物,又有故事,隨便你采訪一下哪座王爺府,也夠你撒開了筆寫本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