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3(1 / 3)

大紅門裏,隻剩下黃秋萍一個人了。她熟悉這所院子,不僅僅因為十五年前來過,而且小時候就聽母親講過。一個人,小時候記住的事情最難淡忘,黃秋萍也如此。她閉上眼睛,也能描繪出這所院子的沿革來。這座從前的王爺府呀,一共有五進,加上西跨院、後花園和“甜水井”,總起來是八個院落;民國初年和“光複”以後,曾經被“腰斬”和“豎切”--“腰斬”就是把後邊的三進與前邊兩進隔開,砌了一堵高牆;“豎切”就是把西跨院、後花園、“甜水井”分了出去,逐漸地蓋滿了小平房,變成了大雜院。如今餘院長住的,隻是前兩進,有腰門相通的兩個四合院,合計十八間房,僅僅是王爺府總麵積的十分之一和房間數的六分之一。

黃秋萍被留在這所空蕩蕩的院子裏,感覺有點不自在,主人都不在家,這是不講禮貌的。但是,她心中此時也激動著一種主人的感情,否則她就不會在這不早不晚的時候來訪了。她準確地認出了那三間南房是餐廳、廚房和老媽子的下房,想去找把笤帚掃掃院子,以便首先取悅於即將買菜歸來的劉媽。可是看見笤帚之後,她又止步不前了,那種油然而生的主人感,穩住了她的腳,抬高了她的身份,使她不屑於立即討好劉媽,而這並不僅僅因為她是司機的母親,也不僅僅因為小姐在大門洞裏衝著兒子的一陣媚笑。想到這兒,她撫攏一下頭發,又抻平了陰丹士林布褂子,然後拍拍並無灰塵的雙手,哼了一聲:“這雙手,犯不著在這個院子裏拿笤帚!”

她抗拒了一下自己的命運,開始有點兒自在了,那種主人感伴隨著親切感使她揚起頭來,大大方方地開始巡視這座半截子王爺府了。噢,與東廂房對稱的三間西廂房,是小姐的琴房、玩具房和練功房,都沒掛窗簾兒,稍微走近房簷就能看見鋼琴、牆上掛著的小提琴、支在窗前的樂譜架、放在桌上的四喇叭錄音機和左右對懸的立體聲音箱;內通的第二間裏十分複雜,帶支架的康樂棋,牆上掛的羽毛球拍、冰刀鞋,滿地堆放的各式各樣電動玩具。嗬!獅虎熊猴、汽車火車、飛機坦克、牛馬駱駝、貓狗鼠兔、雞鴨鵝鴿,活象一間幼兒園;屏風隔著的第三間,最氣派,有五彩吊燈、玉蘭花型的壁燈、寬大的穿衣鏡、掛有各式練功服的紅木衣架,特別是鋪著打過蠟的丁字木條拚成的彈性地板(除了小姐練功,當然也可以舉行家庭舞會羅),坐臥兩可的長沙發,以及茶幾上的餅幹筒和撒在桌麵上的金紙巧克力。看著這些花裏胡哨的玩藝兒,黃裁縫似乎對葉小姐增進了幾分認識,但心裏也升起了一丁點兒妒意--這東、西廂房,原來差別不小呀!“不對,千萬別錯怪孩子!”黃秋萍想起了昨兒晚上老母親講過的一些情況(葉紫雲雖然無緣進入大紅門,但是六十年來,她從未間斷過對這座王爺府的調查了解。向誰人了解?向那些進得了大紅門的下人們打聽。因為任何高貴的府邸,也離不開廚子、老媽子、車伕、木匠、瓦匠、花把式、電工、管子工、裁縫、大夫、護士,乃至窮親戚、窮朋友的!沒有不透風的牆。深宅大院裏的“內幕新聞”,老鄰居們誰不知道一星半點兒哩,隻不過白毛老太太葉紫雲是個存心集大成者罷了)。據葉紫雲了解,這間用丁字木條精巧拚成地板的練功房,是大紅門的前一代主人下令修建的家庭小舞廳,確實與餘院長一家無關,更不能認為是葉處長和葉小姐驕奢到了如此地步。

黃秋萍轉頭向北,觀看上房。那磨磚對縫的清水牆,雕欄畫棟的寬走廊,紅欞碧紗的老式門窗,飛簷角上蹲著的琉璃麒麟,以及掛過匾額和可以懸掛宮燈的黃銅鉤兒,都還保留著當年王爺府的外表和氣派。說外表,那是針對室內的巨變而言的。這兩間上房和它左右的套間耳房,從前叫做暖閣子,如今改造成兩個對稱的客廳了。兩個客廳的中間,是通往後院的過道和寶瓶形狀的腰門。為什麼一家人需要兩個客廳呢?黃秋萍的老母親也告訴過她,是前一代主人特意安排的。打倒“四人幫”之前,這座大紅門外的小胡同裏真是車水馬龍;大紅門裏則門庭若市。那前一代主人,雖然擁有多到一個班的男女秘書,可以每天應付幾十名來訪者;但他自己卻還沒有煉成分身術,對那些必須麵談的客人,則按左派和右派予以劃分,左派請進左邊的客廳,右派讓進右邊的客廳,客人們在等候時不會互相打架,主人也可以區別對待--進了哪邊的客廳就按對待哪邊的規格說話,以示旗幟鮮明。如今,餘虎和妻子也沿用了這種“雙客廳製”,隻是政治性質改變了,左廳接待男方的來賓,右廳接待女方的來賓,如果彼此都熟識,也可以左右不分,大家歡聚一堂。這兩間客廳裏的內容,幾十年來有了極大的進步,火炕變成了暖氣,燭台變成了電燈,蒲團變成了沙發,花磚地鋪上了人造毛地毯,大煙膏變成了香煙卷,奶茶變成了咖啡,檀香爐變成了來蘇水,磕頭變成了鞠躬,作揖變成了握手,這些變化,肯定是滿清王爺所始料不及的。其實,當個王爺算老幾?他坐過沙發嗎?整個紫禁城裏隻有慈禧皇太後才有一張沙發,還得藏在寢宮裏偷偷地坐一坐。如若在金鑾寶殿之上坐沙發,軟拉巴幾的臥在裏邊,豈不有損龍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