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2(1 / 3)

張鐵腿把餘院長讓到自己的木椅子上坐下,慌慌張張地又是倒茶、又是敬煙、又遞扇子、又擰手巾把兒,足足忙乎了兩分鍾,卻一句話也沒說。其實,這個地方也沒法兒說話,汽車司機出出進進,要車的電話鈴兒響個不停,登門叫車的客人一個個心急如火,大著嗓門嚷,還直勁敲打玻璃窗子……餘院長無可奈何,隻好也大著嗓門兒向張鐵腿說明了來意,約他有空時再談,說罷就走出了這間小屋。張鐵腿一聽說兒子也被提拔當翻譯,更認準了餘院長是全家的大恩人,怎能讓他白跑一趟哩!於是,張鐵腿也使用了權力:臨時指定一名中年司機代替調度值班,又抓了一名青年司機開上小汽車,迅速追上餘院長,請他上了車,幾分鍾就開到了自己家門口。

“你就在這兒等著,別攬活兒!”張鐵腿對青年司機交代一句,立刻把餘院長請進了自己家中。

這兒也是一所大雜院,張鐵腿一家三口住著兩小間北房,歸置得整整齊齊,倒也顯得寬綽、幹淨。可是怎樣招待這位恩人院長呢?精明能幹的老伴兒昨夜就不在家,還能做出什麼拿手好菜來嗎……對,吃麵條兒!張鐵腿一生之中最重視的事情就是吃飯,而且自認為最好吃的佳肴就是過水麵,因此,他二話沒說,點燃煤氣灶就動手和起麵來。

餘院長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位不會說話的老實主人,瞧他和麵多麼帶勁兒,擀麵多麼熟練……而且,也許,噯呀呀,此人就是我掌上明珠的公公哩!想到此,他把外衣一脫,袖子一挽,奪過刀來就動手切麵,“啪、啪、啪”,刀法嫻熟,麵條兒切得不寬不窄,樂得張鐵腿哈哈大笑起來!

“老兄!咱吃什麼麵?”餘虎問道。

“院長!肉丁炸醬過水麵。”

“有酒嗎?”

“六十五度二鍋頭!”

“下酒菜呢?”

“涼拌黃瓜大蒜瓣兒!”

“你家裏還有啥?全抖露出來!”

“還有田村的臭豆腐……”

“好!新僑飯店也比不了!”

沒過一刻鍾,老哥兒倆四兩白幹落肚,彼此老張老餘的叫著,進而兄弟相稱,全都打開了話匣子,毫無拘束了。

“老兄,我是偵察員出身的呀,在你家裏,比在人大會堂都舒服!”

“好嘞,我一不拿你當首長,二不拿你當恩人,要問我的祖宗三代,你有啥話隻管問吧!對你,我信得過!保證竹筒倒豆子,一粒兒不留。”

嗨嗨,誰說張鐵腿不會講話?他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兒!誰說張鐵腿沒有文化?他講的典故全都經得住曆史學家推敲考證哩!下麵就是張鐵腿講的一段家史:

一九四九年初春,解放軍已經嚴密地圍困了北京城。傅作義的二十萬軍隊,既斷了從天津出海的水路,又絕了從居庸關北退綏遠的陸路,和平解放的結局正在醞釀之中。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黃掌櫃的家裏,一出悲喜劇也正在醞釀之中。

這位黃掌櫃的,名叫黃允中,當時四十八歲,帶著三個徒弟,在東四牌樓附近獨立經營著一個修理電瓶的小鋪麵,偶爾他也敢修汽車。當時的北京,汽車並不多,而且全是外國造,美國車居多,英國車次之,其它外國汽車也都有一些,牌子極其雜亂,堪稱“萬國牌”。那時修理汽車有三大難題,一是很少人懂得發動機原理及機械構造,即使找到幾本說明書和修理手冊,也不懂外文,那懂機械和懂外文的人,又有誰肯當這苦力般的修理匠呢?二是沒有汽車零配件,一輛汽車,少說也有上千種零件,而各個國家、各個公司、各個牌號的汽車,那零件的型號(規格、尺寸)又各不相同,不能互換,即使有大資本家,也不敢貿然進口大量零配件,誰也不知道到底該進口哪些品種!三是沒有修理汽車的專用工、卡、量具,就是通用的遊標卡尺和千分尺都極難買到,買到了也不懂修車工藝。其實,北京城曆來是一座消費城市,沒有什麼工業,也就沒有工業技術人材,直到解放前夕,連最普通的滾珠軸承、鉛絲、洋釘都不能製造,哪兒來的技術工人修汽車哩!不過,話說回來,偌大一個北京城,真的壞了汽車就沒處修嗎?也不盡然。會修汽車的人材雖然少,也還有一些,黃掌櫃的就是一個嘛!

黃掌櫃的並不姓黃,隻因為他是滿族、旗人,而且是正黃旗,才在辛亥革命之後改名易姓叫做黃允中的。姓黃,大概是紀念正黃旗?允中,大概是對共和製表示寬容的意思吧?黃允中不願意對外人講自己是旗人,因為怕受漢人欺負。漢人是否欺負滿人?暫且可以不談。不過有一個最新的佐證,倒很惹人注意:頗有名望的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直到打倒“四人幫”之後的一九八年,才公開承認自己是滿人。有人問他為何早不說呢?他的答複是怕受漢人歧視。這可是登在《北京晚報》上的消息,大概不會錯。

黃允中不僅是正黃旗,還是皇室宗族的後裔。他父親是追隨“李中堂”李鴻章辦洋務的人,或可說成是中國最早的買辦之一。黃允中的少年和青年時期生活在歐洲,主要是在倫敦,所以不費力氣地學會了一口地道的英語。辛亥革命那年他才十歲,雖然宣統皇帝下了退位詔書,可是袁世凱等北洋軍閥卻仍然需要辦洋務的官員,他父親便沒有“解甲歸田”。後來,他父親死了,二十歲的黃允中還當了三年駐英公使館的雇員哩。此時,他學會了駕駛汽車。這以前的事情,他雖不願說,但還對妻子、孩子說過;這以後,他倒運回國的事情,可就連家人也不肯告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