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不堪言的鍾擺人生(1 / 3)

薑府不僅有前院,還有後院。後院除了台灣常見的椰子樹、檳榔樹之外,有十來棵又高又大的麵包樹,葳蕤茂盛,虯根曲繞,那是老爺子當年親手種下的。數十個春秋飛逝,後院的麵包樹比前院的老榕樹還高,巨大的樹葉常年翠如碧玉。

簡媜在《水問》的《美之別號》中,這樣寫及麵包樹:

我喜歡麵包樹的陽剛,深沉,我喜歡它的憂鬱。

麵包樹的美,在於它墨綠的大葉,以疊生的方式,疊出了一樹的深沉與氣魄。

每當秋日,薑家從麵包樹上摘下果子,用烤爐一烤,那乳白色果肉便散發出陣陣香味,鬆軟可口,勝過台北85℃西餅店的麵包。薑家後代每當享用這天然麵包之際,總是對老爺子感恩戴德,交口稱譽,亦即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享福”。

在後院麵包樹林之側,還有一片翠綠挺拔的竹林。

對於薑伯倫來說,老爺子為後輩種下麵包樹,不過是小事一樁。老爺子最可敬佩的是以獨到的眼光,在台北的千屋萬廈之中選擇了此幢日式花園別墅。

那是刻骨銘心的1949年,風雲突變,國民黨兵敗如山倒,140萬頭戴青天白日帽徽的軍人及其家屬稀裏嘩啦逃往台灣,搭個草棚就算是軍營,成為士兵們棲身之所。這草棚後來發展成為眾多簡陋的眷村、退舍,這才使“阿兵哥”們在台灣有了落腳之地。將軍們、司令們當然不一樣,許許多多台灣的豪宅成為他們獵取的對象,成為他們的新家。

那時候,老爺子也加入了“看房子”的行列,或者更準確地說,加入“挑房子”的行列。作為陸軍中將,他帶著副官,乘坐悍馬牌吉普車駛過台北街頭。這種車頭又扁又方的黃綠色軍用吉普,是美國通用汽車公司生產的,作為“美援物資”贈送給國民黨軍隊。諸多國民黨將軍“占領”了台北陽明山上的西式別墅,老爺子用右手拍著前額——這是老爺子陷入思索的習慣動作,說那裏離台北市區太遠;諸多國民黨將軍“占領”了台北市中心的歐式小樓,老爺子又用右手拍著前額,說是太吵太鬧……

幾天下來,副官有點著急,老爺子卻吟誦起東晉陶淵明的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副官一聽,明白了幾分。副官聽說一位性喜幽靜的文職官員前些日子看中了台北青田街的房子,便向老爺子推薦了青田街。

悍馬吉普車駛向台北東南,駛入當時在台北知名度並不高的青田街。老爺子以上海人的眼光打量著青田街,不再用右手拍前額,這表明他喜歡上了青田街。青田街是當年日本人為“台北帝國大學”(台灣大學的前身)、“台灣總督府高等學校”(台灣師範大學的前身)打造的高級專家宿舍區。那裏的一大片日式花園別墅,就是為日本高級專家、大教授們專門精心建設的。在日本統治台灣時期,這一大片地區叫“富田町”“古亭町”“龍安坡”。日本政府原以為台灣是永久殖民地,所以那批日式花園別墅都是以百年大計的標準施工的。日本沒有想到,由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台灣不再是飄揚太陽旗的殖民地。國民黨政府接收了這批日式花園別墅。於是,國民黨高官、專家、學者,成了這批日式花園別墅新的主人。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老爺子願做這批日式花園別墅中的隱者。

有人曾說,青田街是國民黨四星上將、台灣省主席陳誠取的名字,因為陳誠是浙江青田人。其實,陳誠是1948年10月6日第一次來到台灣,而此前這裏已經叫青田街了。那是抗戰勝利之後,國民黨政府決定改換台北那些帶有日本殖民色彩的地名,以中國的省市名字命名。由於這裏地處台北舊城東南郊(後來台北城區擴大,青田街位於城區中南部),就用中國東南縣市的名字命名這裏的街道。青田就是中國東南部浙江省的一個縣。此外,這裏還有溫州街、金華街、泰順街、麗水街、雲和街、永康街、龍泉街,都是用浙江的縣、市命名的街道。這些街道也散落著一幢幢日式別墅,隻是青田街一帶最為集中。

老爺子說,青田街這名字,使他記起上海的街道。1943年上海收回租界之際,同樣用中國省、市、縣的名字來命名那些以外國人名命名的街道,諸如上海東北的楊浦區就有了大連路、哈爾濱路、齊齊哈爾路、長春路、遼寧路、本溪路、鞍山路、沈陽路、鬆花江路,而在上海西南的徐彙區則有了桂林路、欽州路、桂平路、蒼梧路、田林路。

老爺子說,那深深的小巷,令他記起上海長長的弄堂,而那獨門出入、高牆圍著的日式花園別墅,猶如他在上海居住的石庫門房子,而且比石庫門小院大得多。他喜歡日式別墅的簡潔明快,喜歡門窗寬大透光,不過他不喜歡日本低矮的家具,客廳裏換上了西式沙發,而書房裏則是中式紅木書桌、太師椅。

後來,薑伯倫聽老爺子說起喜歡這裏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一個“靜”字。

小巷深處,一片寧靜。老爺子雖然是軍人,但自幼飽讀詩書,骨子裏是文人,喜翰墨,嗜讀若狂。在老爺子看來,寧靜以致遠。心不能靜便無所安,心不能定便無所守。人靜不下來,就如同沒了主心骨,一事無成。隻有心如止水,手不釋卷,方能智深慧遠,超脫凡塵。

老爺子的“靜”字,還在於他力避與那些軍隊高官相鄰,深知跟他們成為近鄰,酒令聲、麻將聲、歌舞聲、姨太太打情罵俏聲以至訓斥聲、吵鬧聲,不絕於耳。誠然,他不願跟將軍們紮堆,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戒備之心——他深知蔣介石最忌諱將軍們抱團結拜。他最怕他們門庭若市,惹是生非。得知先後遷入這一帶日式別墅的是國民黨的大才子於右任,大作家梁實秋,台灣大學校長、著名地質學家馬廷英,大科學家李國鼎,大攝影家台靜農……皆為文人雅士,他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