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幕降臨,薑雨果和李莉在不遠處一個名叫上海人家的餐館,為兩位老人接風。不論是四喜烤麩、小紹興二黃雞,還是響油鱔絲、清炒河蝦仁,尤其是鬆鼠黃魚,兩位老人對這些上海本幫菜,鍾愛有加。
薑伯倫指著朱穎說:“應該來一客外婆紅燒肉!”
眾大笑。
就連不起眼的鹹菜豆板酥,還有剛從春末夏初田野上收獲的馬蘭頭,拌以香幹、麻油,薑伯倫居然都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說:“在台北吃不到這道地的上海味。”
陷於興奮之中的薑伯倫,還抿了幾口上海黃酒。
從上海人家回來,薑雨果和薑伯倫、朱穎相聚於招待所客廳。李莉在兩胞胎喂奶之後,也來到招待所客廳。
薑雨果在上海給爺爺買好了古巴雪茄以及大衛杜夫火柴,考慮到李莉在哺乳期,薑伯倫不敢在客廳裏抽雪茄,而隻是喝龍井綠茶。
難得兩位長輩光臨,薑雨果和李莉都很想傾聽他們講述薑、朱兩家的往事。
童年,是人生中最純淨的歲月,如同山間清澈的溪水,如同飄蕩在碧空的白雲。薑伯倫和朱穎打開記憶的閘門,宛如返老還童,回到那天真爛漫的童年歲月。
薑伯倫和朱穎的童年,是在上海淡水路尚賢坊度過。一說起童年,他們的記憶屏幕上,便浮現當年的尚賢坊,當年那裏的石庫門房子。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尚賢坊。
薑伯倫用一句上海話來形容那時候的尚賢坊——“擦刮新”(嶄新)的。
薑伯倫說,淡水路是法租界,那裏原本有一座法國天主教堂,叫作“尚賢堂”,南麵有一大片草坪和空地。1924年,開發商就在那裏建造了一大批石庫門房子,在弄堂口刻上三個大字“尚賢坊”。我們薑家原本是浙江寧波人,我爺爺在上海做生意發了財,就買下尚賢坊的一幢兩開間石庫門房子。那時候我才幾歲,跟隨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搬進了尚賢坊。
朱穎說,我是在母親懷孕時遷入尚賢坊,所以我是道道地地在尚賢坊出生的。我們朱家原本是江蘇揚州人。我爺爺也是做生意發了財,買下尚賢坊的一幢兩開間石庫門房子。沒有想到,朱家跟薑家門對門,成了鄰居。
薑伯倫說,其實那時候的上海人,十有八九來自浙江和江蘇。我記得,剛來到尚賢坊的時候,黑漆大門鋥亮鋥亮,房間裏還有一股石灰水的氣味。房子朝南,陽光照在紅漆地板上,反射到我的臉上,我也紅光滿麵。
朱穎說,弄堂裏是彈硌路,用一塊塊花崗石塊鋪成的。彈硌路這邊,一排紅磚圍牆,一個個天井小院,一扇扇黑色石庫門;彈硌路那邊,是那一排石庫門的後門,紅磚牆壁裏嵌著一扇扇黑漆後門。弄堂是上海的微血管。現在我生活在北京,北京的微血管是胡同。北京的胡同跟上海的弄堂的最大不同,是胡同兩邊的四合院是大門對大門,弄堂兩邊的石庫門房子是前門對後門。
薑伯倫說,你提起彈硌路,使我記起“弄堂晨曲”——糞車駛過彈硌路發出的轔轔車輪聲。那時候的石庫門房子裏沒有抽水馬桶,隻有木馬桶,所以一早伴隨著“馬桶拎出來”的聲聲呼喊,家家戶戶把木馬桶拎出來,放在門口。
朱穎一聽,唱起了那時候的上海影星周璿所唱的《討厭的早晨》:“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聲音都跟著它起。前門叫賣糖,後門叫買米……從那年頭兒到年底,天天早晨都打不破這例。”
薑雨果和李莉都沒有聽過這首《討厭的早晨》,聽罷哈哈大笑,仿佛跟隨外婆的歌聲,來到那久遠的年代,來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尚賢坊。
薑伯倫說,那時候在尚賢坊,除了“馬桶拎出來”的呼喊聲,還有走街串巷的小販呼喊“舊衣裳有哇”“修棕棚”“修洋傘”……
朱穎補充說,還有“雞毛菜小白菜”“卷心菜黃芽菜”“方糕茯苓糕”“黃香糕薄荷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