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尷尬年少時(1 / 3)

(一)

我對少年時代的記憶很模糊。

場景應該從一個頭上生虱子的小學同桌開始,她沉默寡言被同學嫌棄,為了免受其害,我冬天戴帽子,夏天剃成光頭。

後來有次我被老師冤枉罰抄作業,委屈地哭了,下課她偷偷塞給我一塊糖,小聲說:“沒關係的,我相信你啊。”再後來她轉學,有次市裏會考我見到她,她剪了短發,麵容姣好,看到對方我們相視片刻,卻都沒開口。過了這麼多年,一想起她,我總有種莫名的感動。

讀初中時,同桌是個混混,每天都有武俠小說看,我很羨慕。後來有次他帶幾個小弟跟另一幫人火拚,雙方拎著砍刀,幾個小弟一看對方人多勢眾逃之夭夭,他衝了上去……後果不堪設想。

讀大學時,我收到他從監獄寄來的信,他說他讀書寫字,希望以後能活得更踏實,還寄來一包武俠小說,他說,扔了可惜,留著吧。他的遭遇曾讓我傷心好一陣。

(二)

我第一次接觸內地搖滾樂大約十五歲,幻想要拋棄一切背吉他流浪天涯。那種強烈的渴望,像不斷蒸發又落下的雨水連綿不絕。

說起音樂,不得不提起一個人,他是我青春裏最狂熱的偶像:貓頭穀一。

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偏偏起一個奇怪的日本名字。

貓頭穀一當時是國內炙手可熱的搖滾歌手,卻行蹤詭秘,鎂光燈下從未捕捉過他的身影。

盡管我討厭貓頭穀一彈吉他時抽搐的醜陋表情,但直至今日我仍認為貓頭穀一是搖滾界唯一真正直麵社會弊病的有良知的歌手。貓頭穀一的影響力並不及吉米·亨綴克斯和詹姆斯·布朗,可他一意孤行的格調幾乎達到了某種無法逾越的高度,這令很多歌手望塵莫及。

隻是一直到死,貓頭穀一仍舊無法想通自己歌詞裏描寫的現象發生的緣故,帶著遺憾結束了自己十五年的創作生涯,像畫一個難畫的句號。

2005年的5月,貓頭穀一在火車道上唱完最後一首歌後,抱著吉他,口中默默念叨祈語,躺臥在鐵軌上。火車開過,他的身體便像被壓碎的西紅柿,支離破碎。而那把陪伴他十二年的吉他也瞬間成了一堆可憐的木屑,琴弦被繃斷,甩在旁邊的小路上,從此無用武之地,孤苦一生。

貓頭穀一死後,對其自殺緣由的追蹤新聞倒可謂鋪天蓋地,泛濫了一年多。

我初次接觸貓頭穀一的歌是中學三年級時。那時我剛學吉他,晚自習時偷偷拿出一本他的吉他集狂練不止。如今想來,腦海裏是那時代空曠的風以及保衛科人員警覺的偵察燈。

那本集子現已不知去向,我記得那是祖父送我的禮物。

祖父是一個奇怪的老頭,年輕時喜歡唱昆曲,年老時便唯獨喜歡貓頭穀一的搖滾樂。他去世前,我去看他,因為平生最寵愛孫子,看了我最後一眼祖父才閉目駕鶴西去。

我看到他麵龐上那塊因唱昆曲與搖滾而發達的嚼肌慢慢地萎縮下去,像是被兌了水的棉花。

格外寵愛我的除了祖父,還有外祖母和表叔叔。外祖母一生多病,但其頑強的生命力竟然使她跨了兩個世紀。2000年的一天晚上,她安然睡去,享年一百零八歲。而表叔叔則是一名畫家,常年遊蕩四海,名氣很旺,在我六歲時送我一張沒有牙齒的老虎的畫,是很奇怪的國畫,至今我無法理解。

記得貓頭穀一有一句歌詞:青春在,夢想在,手指上的光陰溜走一去不複還,像勇敢的小鳥飛翔在天空,一轉眼,麥田裏的向日葵也開了花,結了果,笑容溫暖一整夏。就在那一年我開始思索夢想的意義。

我將所有的計劃都列在一張A4紙上,最終確定選擇毫無頭緒的建築設計。5月國內某地區發生了特大地震,從廢墟裏爬出來的孩子那句“我想有個穩固的家”,讓我立下誌願將來造房子。

整整兩年,我畫了一百多張建築設計圖,買馬克筆也花了三百多塊,連明亮的眼睛也變得模糊,戴上了碩大的眼鏡框。

最終考完試,我放下筆,瀏覽著窗外飛揚的春色,覺得每一縷陽光都在為我即將邁入建築的國度而妖嬈舞動,我在等待成功。

可結果是——我收到了落榜的通知書。

很勵誌的夢想,很悲涼的結局。

於是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而盲目,從出生那天起便是處境選擇你,而非其他。就像外祖母所說的:不要偏執,偏執的人容易抑鬱,而抑鬱的人最後連生命都保不了。

外祖母閉眼的那一晚,我在她身邊翻看她去世前吃過的藥瓶,藥瓶塞滿抽屜,記錄了外祖母對生命的敬畏與珍惜。十歲的我額頭抵在她手上,流了幾滴淚。起身時,我將白色的布輕輕地掩蓋住外祖母的麵容,外祖母和我童年的美好記憶一起沉睡在秋意甚濃的夜晚,成了一絲風,緩緩飄至天際。

後來,我開始寫作,整整六年寫了一百多萬字,賣掉了八十多萬字,留下的成了我生命苦苦掙紮的線索,可謂事倍功倍,很平衡。

文學創作是一種心的釋放與情緒的流動,它摒棄任何功利的目的。

每一個在動筆寫作之時的青年都曾抱有不朽的願望,可細致算下來,從古至今死去的作家數之不盡,而留下的值得回味的作品則少之又少。

唯獨的幾個好作品,翻看一下作者的生平,會驚訝地歎道:生活的跌宕與歲月的咀嚼,才讓這些拗口的作品永垂青史。所以,世界上隻有好的作品,沒有好的作家。至少每次我從那書架上找書的時候,總覺得缺少一本,一本關於人類未來奧秘的書。

(三)

關於我的青春,這似乎太巨大了,我無從分辨孰重孰輕。有時候我閉上眼就能想起和大慶上課時埋頭看《美女與野獸》被四眼老師逮住的情形。我發現那就是所謂的青春,因為每次想到它,我就想到在操場被罰倒跑五十圈的煩躁,和後來四眼老師違反校規校紀被開除時的興奮。

青春是一種情緒,很平靜地沉睡在我們記憶的溫軟棉被裏,通過針孔看世界,無關盛大與喧鬧。隻是有些事、有些人似乎還是來去得太過於匆匆,像一道並無色彩與蹤跡的閃電,透過悶熱的夏季天空無聲無息地擊中你,擊中你的目,擊中你的魂,擊中你心底深藏的秘密與純澈。

一瞬間,回憶決堤洶湧而來,青春亦返回草原,眼淚橫溢,像晶瑩剔透的冰鑽,開始濕答答地浸透著你的生活……

寫作有別於其他職業,我的工作時間很不固定。有時候在淩晨時分奮筆疾書,第二天沉睡到午餐時間。有時候三天三夜寫不出一個詞語,急躁得隻能打電話叫出大慶喝酒,在那家我們學生時代最愛去的馬甲酒吧,它是我們的根據地,扔滿回憶的地方,老板是我們的同學,叫蘇打。

周末,我剛剛完成一宿的稿子,打算進入冬眠就被大慶的電話吵醒,他告訴我有想死的新聞要分享。這狗東西總是把幸福的事一個人細品,留下的苦澀事跡拿來與我把酒言傷,真是印證了朋友兩字的深切含義。

“丁浩,夏虹要結婚了。”他眼睛腫腫地看著我。

“哦?”我略感驚訝。

夏虹是大慶在大學時代暗戀了四年的女生,因為一直無法在暗戀中尋到突破,四年期限又被累加,苦戀史變成六年。

“這是我預料中的結果,三年前,我就勸過你要放棄。”

“可是你知道嗎?她結婚我不傷心,但她嫁給了陸錫名這孫子。”

我沉默良久,對於他此時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因為如果你讀了大慶大學時的戀愛史,你就明白他此時淚流滿麵,字字血聲聲淚並非懦弱矯情。

這絕對是一個淒美的悲劇故事。

大慶是我除“蘇格蘭三姐妹”(稍後介紹)之外的一個秘密閨密,小學、中學以及大學我們都在同一所學校。我們一起逃課到山裏采摘野果,打野雞。十五歲時同時喜歡上一個女孩,最後女孩轉學,我們共同驗證了失戀的痛苦。大學時我們讀同一所高校,住同一個宿舍,一起組樂隊,月底花光最後一分錢。

為了歌頌我們長久不衰的友誼,他寫了一首歌,叫《朋友與戀人》,有句歌詞是:戀人/你把我所有的快樂拿走/我成了空白/空白的心/空白的手/空白的睫毛。朋友/你將我的激情填滿/我成了天堂/天堂的心/天堂的手/天堂的睫毛……

這首歌被一家唱片公司買斷,大慶得到一千元,那是2009年,在一場慶祝盛宴裏,大慶付諸一空,還讓我賠上兩百元,最後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回宿舍。

大一那年,大慶在一次聯誼會上看上一位姑娘,此人就是夏虹。

那時的夏虹留著大波浪,白白淨淨,眼睛中流動著知性的柔光,是所有男生都會沉醉的女神形象。當然,大慶也就沉醉了,他在我耳邊發誓:“今生非此女不娶。”我揶揄他:“郎有情,妾不一定有意,別太當真!”

大慶果然上前搭訕了,可智商實在有問題,他說:“同學,我的手機出了毛病,我媽有急事找我,我必須要打個電話給她,你能借我用一下手機嗎?”

夏虹嘲笑他手段太老土,另外還說:“你都沒手機了,怎麼知道你媽有急事呢?”

垂頭喪氣的大慶返回我身邊,放出豪言壯語:“總有一天,我大慶要你跪在我麵前,雙手奉上手機號!”

我鄙夷一笑,此時的大慶熱血沸騰,目光燃著熊熊的欲望。

如果說有人能為愛情花費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那麼大慶算是把所有時間和精力統統用盡,並且還差點搭上生命的人。

寫情詩,送鮮花,在樓下抱著吉他,在學校中秋晚會上獻愛的箴言……所有能用的招他統統用盡。有一次他費盡周折約出夏虹去江邊散步,眼看天色昏黑,他才咬破嘴唇決定表白,沒想到夏虹扭頭就走。大慶情急之下以死相威脅,夏虹不信,他縱身一躍就跳進水中。

夏虹小時候是全市少兒遊泳冠軍,她立即紮進水中,將這個尋死覓活的人撈了出來,歎口氣說:“先從朋友做起吧!”

那一夜,大慶請全宿舍人喝酒到天亮,傻笑到合不攏嘴,興奮至極的他令眾人汗顏。

我問她:“夏虹哪一點吸引了你?”

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她眼神中有一種叫悲傷的東西吧。

夏虹果然是有悲傷的。

她父母早年離異,母親帶著年幼的她嫁給一個闊佬。闊佬脾氣乖戾,喝醉時經常毆打夏虹的母親。有一次夏虹反抗,繼父把她打得口鼻流血,身上有多處瘀傷。

大慶得知此事,拎著砍刀跑過去要找這個老男人報仇,在樓下被夏虹攔住,痛罵一頓。夏虹坦言:“你我不過是普通朋友,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我從沒喜歡過你,甚至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以後希望你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