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瞬間從楊墅的眼睛裏迸濺出來。
“你看到凶手了?”
鹿鹿點了點頭:“我看到了,正如你的推測,他與我做了這筆交易。”
楊墅再不能順暢言語,嗚咽充滿了他的五髒六腑,又過了好半天,情緒才漸漸平緩。
“學校裏,你是光鮮亮麗的係花,而我是毫不起眼的瘸子,你萬眾矚目,而我躲在黑暗的角落,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本不該有任何交集的。可你當年主動接近我,並且愛上我,這我至今仍感到奇怪,隻能用緣分二字來自我安慰,現在才終於知道了答案。你是出於內疚,是嗎?是想減輕內心的罪惡感,是嗎?”楊墅憤怒起來,質問道。
隔著詭異的夜色,鹿鹿平靜地看著楊墅,近在咫尺,目光真誠。
“還記得我們的那次雨中見麵嗎?我們的愛情就是從那裏開始的,你在雨中喝酒,哭得那麼淒涼,我很難受,你說得沒錯,麵對你,我有很強烈的罪惡感,接近你時確實帶有刻意的贖罪的心理。可當我愛上你時,那愛已是真的。因為我能接觸到的男性裏麵,我不知道誰會比你更善良,更可愛,更有責任感,比你更有一顆追求夢想的鮮活純粹的心,誰會比你更能寬容神經病一樣 的我。你說,除了你,我能去愛誰?”
楊墅的內心無比痛苦,痛哭喊道:“可你知道我媽是因為你而死不瞑目的嗎?你知道十二年前那個像你當時一樣小的男孩,因為他的媽媽被殺死,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多少同學們異樣的目光嗎?你想象得到一個快被這個世界逼瘋,每天在書包裏藏一把尖刀的少年的內心世界嗎?你知道他為了尋找到殺人凶手曆盡艱辛還瘸了一條腿的種種經曆嗎?”
淚水像雨季驟然降落的雨水一樣,從鹿鹿的眼睛裏撲簌簌地掉落。
“我對不起你,我會用我的死來向你贖罪的。”鹿鹿哭著說。
“死之前,請先把殺人凶手告訴我。”楊墅冷酷刻薄地說。
“我……會的。”鹿鹿艱難地站起身,朝向馬路傷心地走遠。
鹿鹿回去彤彤家,楊墅自然不好跟著再去。想了想,決定回家,一晃好久都沒有回家了。
他爸楊東海在一家工廠當門衛,今晚應該是值夜班,不在家。
夜深人靜,因為情緒激動而毫無睡意的楊墅頹然沉思,滿腦子都是管鹿鹿。他恨她,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恨漸漸變成一種概念上的恨,實際上,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不大恨得起來她。反而一想到她,滿心都是溫暖與感激。
他追憶起他的大學時光,他與鹿鹿的相識。
起初他是極度悲觀的,認為校園裏那些青春飛揚的女孩們難有愛上他這個瘸子的。所以在讀大學的時候,並未期望過會有愛情降臨到他的頭上,至於管鹿鹿這種隻可遠觀的女孩,更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天他從圖書館裏夾著新借的兩本書出來,往寢室樓走。天空陰霾,距離寢室樓太遠,走到一半時,秋天的雨忽然掉落,來勢洶洶。他笨拙地跑了幾步,很快便放棄。讓雨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校園裏本就很空,雨一下,更是沒幾個人,空蕩蕩的,隻有急促的雨點聲。一把傘從後麵遮過來。他嚇了一跳,轉頭,見是管鹿鹿。
不,不是這樣的。這個版本不是真實的,是他講給別人聽時使用的。
真實的情況是,他是個自卑而敏感的瘸子,媽媽死不瞑目,得了肝病的爸爸無法在車間從事高工資的工作,隻能到門衛處當低工資的保安,用微薄的工資痛苦地供他讀大學。那是個陰霾的日子,內心苦悶的他握著低廉白酒的白酒瓶,坐在校園的小樹林裏,獨自喝酒。天上很快灑下無情的雨滴,他坐在雨中發泄似的痛哭,不肯離去,然後有一把傘悄悄來到他的身後,轉回頭,淚眼蒙矓裏,管鹿鹿像個天使在俯視著他。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交往。
那天,在五號樓的階梯教室裏上四個班級的大課。下課後,他夾著課本,獨自往教室外麵走。一樓大廳裏在辦一個展覽,他停下來,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些作品。最近學校在對外征集校徽,大廳四麵掛滿了投稿者設計的校徽,有的設計在他看來真的很棒。
“楊墅,有你的作品?”
他扭頭,見是笑容恬靜的管鹿鹿,吃了一驚。昨天她在他喝醉的雨中不可思議地出現,讓他今天想來猶精神恍惚,以為是個夢,或者是幻覺。他寢室的杜宇和女朋友彤彤坐在校門口的米線店裏避雨,恰巧目睹管鹿鹿撐傘送他回寢室這一幕,大為驚異。
杜宇一回寢室就跟見了鬼似的,大呼小叫地到處宣揚這件事。“我有那才華可就好了。”他拘謹地笑說。“怎麼沒有?校園十大歌手比賽時,你唱的張國榮版的《當愛已成往事》,說真的,唱得真好,當時我在下麵坐著,非常感動。 ”他驚異地看著她,很是受寵若驚。
管鹿鹿粲然一笑,說:“昨天你怎麼了?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告訴我,我要是能幫上忙,一定盡力幫你。”他尷尬地裝傻:“什麼?昨天?沒怎麼啊?”“你忘了,還是當時喝醉了?你獨自坐樹林裏,淋著雨哭來著。”管鹿鹿執著追問。他越發尷尬,死不承認,說:“哭?怎麼可能,我一男的怎麼可能哭呢。”“噢,那可能是雨水,我給看成淚水了。”管鹿鹿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對,那是雨水,雨也太大了,澆得我睜不開眼睛。”管鹿鹿與他並肩朝前走,出了五號樓。五號樓的正前麵是四號樓,兩樓中間的空地上圍了不少學生,還有許多學生舉著手機仰頭拍照。抬眼向上看,原來有幾個氣球飄在空中,氣球下麵吊著一條精美的綢布長條,上麵寫有五個大字:我愛管鹿鹿。
管鹿鹿愣在台階上,前麵圍觀的人紛紛扭頭看她,她的臉上立時浮現不屑的微笑,視而不見地從那些人身邊經過。
他不知道管鹿鹿此時到底是一種什麼心態,所以不敢跟她說話,走在她的後麵,不惹人注意地與她保持兩米的距離,繞過四號樓。四號樓前麵是學校的南大門,校門外也有不少學生,好像在興奮地等待著什麼。走到校門口,看見校門口停著一輛豐田轎車,一個大四的男生穿得跟要拍雜誌封麵似的,靠車而立,擺出做作的耍帥姿勢,還相當讓人倒牙地戴著副太陽鏡,手裏握著一束鮮花。
那男生見了管鹿鹿,麵帶陳冠希似的微笑,優雅地走上前,遞過鮮花,咬著舌頭,鐵了心要用普通話代替他的東北口音。
“你好,管鹿鹿,我叫孟浩,可以請你吃個飯嗎?”
管鹿鹿沒有接話,禮貌地笑了笑:“謝謝你啊,我還有事。”說完徑直穿過馬路。
雖然現在知道管鹿鹿當初接近自己是有著一定的刻意,但他們的戀愛過程真的很美好,很值得回憶。可這個時候去追憶,顯然不合時宜,隻會讓自己更加傷心。
於是楊墅想到了慘死多年的媽媽。
媽媽的容貌在他的印象裏已經模糊,他隻好翻出老照片追憶記憶中遙遠的她。
一張張照片翻過去,目光停留在一張媽媽初中畢業時的照片上。由於這個班級的學生很少,所以照片裏那個戴眼鏡的臉上有楓葉形狀胎記的男生,很快就引起楊墅的注意,好像是不久前在香村見過的單忠平。
他和我媽竟然是同學?楊墅驚恐地想到了什麼。
手機突然響了,是杜宇打來電話,問楊墅發生了什麼事,為何鹿鹿回去後泣不成聲地收拾行李要走,他和彤彤無論怎麼勸都留不住她。
“不用管她。”楊墅一聲歎息,“隨她去吧。”
翌日晚上,楊東海下班回家,打開防盜門忽然見到楊墅,他憔悴滄桑的臉上漣漪一樣漾開了驚訝。他胡子拉碴地走進來,問楊墅什麼時候回來的。楊墅已經頗費心思地準備好了晚飯,告訴他說,是昨晚回來的,而且已經搬回家住了。
楊東海愣住了,以為鹿鹿也要搬過來住。楊墅趕忙解釋,說與鹿鹿已經分手了。楊東海好像有些失落,他對鹿鹿的印象很好,雖然他們隻見過一次麵。
“因為什麼?”楊東海坐下來。
“喝酒嗎?”
楊東海搖了搖頭:“我戒酒很長時間了。”
楊墅盛了一碗飯,遞給楊東海:“覺得彼此不合適就分了唄。”
“她肯定是嫌棄你沒有工作。”楊東海難受地歎了口氣,“你就不能找份工作踏踏實實地上班生活嗎?我們老楊家的祖墳上沒冒那縷青煙,你不是當明星的材料。”
“不是因為這個。”
“什麼借口還不是因為錢,現實世界裏麵,感情啊性格啊各種各樣的分手理由,可你要是身價過億,哪個女的恐怕也不會輕易提出跟你分手的,所以歸根結底,還是錢。”冷漠寡語的人說出話來難免句句如刀,“你有殘疾,單親家庭,家庭窮,你還不上班,鹿鹿那麼好的女孩能看上你,你怎麼就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感激,不能有奮鬥的動力呢?你成天腦子裏麵都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