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不會喜歡我告訴你這個,但那男孩,他每次都穿戴著百樂軒的衣帽,從後門偷偷地溜進來,然後再迅速地脫掉。”她說,“有一次我看到他脫得太快,差點被褲子絆倒。其實那場景挺滑稽,但我當時隻覺得……他很可憐。”
微婉的腦子空白了幾秒鍾。她並不太怕在人前出醜,姐姐讓她相信,她的人生就叫作尷尬。但陸盛不會落進這種畫麵裏,他就像那種活在電影裏的男人,永遠紋絲不亂,不做傻事。
弗拉喬沉浸在故事中,開始傻笑:“這真是個浪漫的男孩子。”
微婉感覺到一隻伸過來的手,她不想去接。她還需要手來撐著腦袋,捂著眼睛,她不想看這個假裝友善的告密者。可如果她已經同情陸盛,為什麼還要殘忍地告訴安東尼。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弗拉喬堅定地將她從椅子裏拉起來:“因為安全遠比浪漫更重要。”
這種話,她聽了那麼多次,早就聽膩了:“他是連環殺人凶手嗎?”
“Vivien,我沒有選擇。”弗拉喬顯然也對她有所隱瞞,“如果安東尼決 定要隔離某個人,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微婉特意查過陸盛學校的開學時間,於是知道他也該開始上課了,他會很忙。她沒有再打電話給他,她想,如果自己不存在,他的生活可能會容易些。
於是她開始回想,究竟為什麼自己會與他發生交集。事情的開始像一團混沌,如同將一頁紙從小說中撕下,蠻橫地塞進了完全不相幹的故事,但她居然從沒覺得突兀過。曾有猜疑,但一瞬即逝,就好像發生的是一段很自然的故事,隻是一個人,在多年後回到了原位。
那麼契合。
她盯著他留給她的黑色筆記本,不可抑製地難過起來。
她不知道是否該去見他一麵,說自己很抱歉。可是,她為什麼而抱歉呢?她還能想起一些和湯毅凡相處的細節,來巴黎之前的日子,在那些少數的日子裏,她衝他發脾氣後會摟著他的胳膊說:“對不起哦。”後者會不屑地甩開,說:“對不起什麼啊!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有時他還不解恨似的補一頓臭罵,“看不得你這樣!以後不許這樣!”
揣測陸盛,是斷不能用湯毅凡來做標杆的。
這道理她懂,但總會忘。
她輾轉反側地想,越想就越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像做什麼都會是錯的。
後來,她睡著了。
優秀是一種習慣。
當你成功地超出自己以往的水平後,你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變得更好。更好,更加好,但永遠沒有最好。總有觀點認為,人不可能文科和理科同時優秀,或者一個掌握外語且能爐火純青的人,自身的母語結構就會被瓦解,等等。但這些都不是真的,一個人優秀,他或她便什麼都會優秀。一個出入各大party的漂亮姑娘,看似並不用功的姑娘,功課成績卻可以以驚人的速度,節節攀升。
不考不玩,小考小玩,大考大玩。
這一次,她不再追求時間,而是追求效率。每次完成艱巨的學習任務後,她便會獎勵自己做出格的事,越艱巨,越出格。完不成任務,她便將自己禁足、禁食、禁買衣服。
安東尼並不樂於見到她的這種變化,他認為自己的孩子在受折磨、受委屈。可他摩拳擦掌地想要找出那個折磨她、給她委屈的人,卻發現這個人正是她自己。他好像不再認識自己的孩子了,但又無計可施。他疑惑地轉了幾個圈,但還是束手無策。
於她,她感受著加諸己身的種種開合轉變,就像來到一處新的境地,轉念間,卻能看見心中的那一條小船,在迷霧中漸漸靠岸。她得以平和地度過每一天,每晚回到阿泰內廣場,靜靜地想念一些人。她還是有很多話想說,但學會忍過十二個小時再自問,要不要說,如是,終於也都安全地沒有說。
聖誕節的腳步越來越近,她終於想起孤獨這件事。卻在某個清晨,拉開窗簾的瞬間,她看到了窗外的漫天大雪。蒙田大道依然幽煥絕倫,車輪將雪暖融,留下玲瓏剔透如玻璃般的街道。她知道夜晚時,燈火會將這個地方變成美麗的金色水晶,有人徘徊流連,享受冬夜中的溫暖。
她喜極而泣,她重複著那些祈禱文一樣的語言,隨著每一個字的吐出,力量充盈了她的肺腑心田。
腳下的路,會越來越順。方向,是正確的。所有的惆悵和不安全,都會消失。她知道,自己會得到幸福。生活從這裏開始,隻會變好。
這麼久了,這麼久了,她一直在想念著她的幸運符。
冥冥中,她拾起了一條失落已久的紐帶,目光落在窗邊書桌的皮革記事本上,她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12號線Lamarck-Caulaincourt站,L’allée desBrouillards(迷霧之徑)。
這是蒙馬特區人跡罕至的一隅,也是在這城市裏,你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這是印象派畫家Renoir曾和妻女住的地方,Lepic街沿途,還可以看到許多安靜讀書的人。玫瑰,丁香,滿眼的綠,這是它的春夏。如今深冬,你在早晨和黃昏還可以見到她神秘的霧,如同身在幻境。巴黎啊巴黎,最好的巴黎,不 是香榭麗舍大街。最好的巴黎,都是免費的。
易微婉深知如果不是她的幸運符,她永遠不會想到來這裏。陸盛留下的並不是一本學習指南,並不僅僅是。她懷揣著這溫熱的一小塊,皮靴因疾跑而發出咯咯的聲響。她越走越快,晨曦在麵前一點點地穿透迷霧。在安靜的周遭裏,她的心跳至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