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旺堆本是個心裏綿軟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拚命點頭。
女人又對男人說:“林登全,現在你是機村的頭人了,機村人待我們不薄,可不敢幹忘恩負義的事情啊!”
林登全說:“那我就帶著人多開荒地,給國家多交公糧!”
格桑旺堆說:“我帶年輕人上山多挖藥材,支援國家,得來的錢,年底還能多分一些給社員。”
林登全說:“好呀,再給每家女人扯一身洋花布,做點漂亮衣裳。”
“那兩年,謔!”機村人說起合作社剛成立的那些時候,總是用這樣的口氣讚歎。那兩年,機村因為墾荒,土地增加了一百多畝,上繳了公糧後,新建的倉庫裏還堆滿了麥子。每當打開糧倉,奇特的香味就飄逸開來,那些堆積在幽暗的倉房深處的麥子發出甜蜜夢境一樣悉悉索索的細密聲響。合作社的牧場經營得也不錯,風調雨順啊,母牛好像都能多產奶,母羊好像都能多產羔。每年藥材的收入也有好幾萬。分到每家人,除了吃不完的糧食,那麼多的肉和酥油,還有幾百塊錢。
不要說普通的老百姓,就是晚上開會鬥爭頭人的時候,這個心中一直不服的家夥說:“共產黨能耐大,我們過去就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和本事,服了。”
林登全滿意地點頭,這兩年日子過得順,舒心,連他的傷口都少有發作了。上麵還把他弄進城去檢查過一次。檢查結果證明他的傷口真的是要疼的,因為炸傷他肩膀的三個彈片還在裏麵。那是三塊棱角鋒利的鐵啊。聽說他因此還會得到國家每月幾塊錢的補助。
林登全說:“服了就好。我們共產黨就是以理服人,以事實說話。”
但頭人心裏還有不服:你憑什麼就住了我軒敞的高屋呢?
有年輕人比林登全敏銳,在下麵喊:“你是口服心不服,時刻夢想變天。”
頭人也喊:“我服,也有不服!但我沒有想變天。天是想變就能變得了的嗎?”
每次鬥爭會都是這樣的結果,頭人終於又給自己弄了一頂抗拒社會主義改造的帽子戴在頭上。
頭人便自己弄一頂氈帽戴在原來的帽子上,他就這樣時不時頂著兩頂帽子四處走動。
駝子見了,看四近無人,一把給他拂到地上:“你這是做給誰看!”
“你!”頭人委屈萬分地喊。
駝子把他拉到僻靜處:“老天爺,你不要怪我,這都是黨的政策。”
頭人氣咻咻地:“我不相信你不救我。”
駝子跺腳罵道:“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頭人就罵開了。罵了很多難聽的話。駝子也沒有還口,最後,他冷靜地說:“我最後叫你一聲頭人,這麼多年,我護著你,不叫人家太為難你,就是念在你收留我,讓我開荒地的情分上現在,這份情已經還完了。好死還是賴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以後,再有工作組下來,再有激進的年輕人要在鬥爭會上發狠,駝子就走開,不再阻攔了。頭人的反抗因此越加強烈。弄到後來,終於讓幾個民兵和公安押解著離開機村。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去,都感覺頭人家是個大家庭,但一解放,仆人們解放了,幫閑們一哄而散,這一家也就孤零零的三個人:兩夫婦,加一個什麼不會幹的十多歲的小公子。頭人一押走,那女人穿著盛裝把自己吊死在一株梨樹上,那個小公子立即衣食無著。後來,叫鄰村的一個親戚接走了。
機村人再說起頭人一家的命運,就像提起上天的一種教訓。他們暗自歎息,並且覺得是駝子對不起頭人。駱氏就四處找人哭訴,申明是頭人自己害了自己,而不是他們家的駝子。但這樣的事情有誰肯相信呢?真的是誰也不肯相信。倒是工作組找駝子談話了:“你是害怕同階級敵人展開階級鬥爭嗎?”
駝子有些生氣,看著這些穿著舊軍裝的年輕人,想起要是自己不負傷掉隊,如今該是多大的首長了,哪輪得上這些晚參加革命很久的家夥來教訓自己。他說:“我怕階級鬥爭還會參加紅軍?”
人家不在這樣的問題上跟他糾纏,而是單刀直入,說:“那你老婆就不要四處申辯了。不就是抓了一個反革命,反革命的老婆上吊自盡了嘛。”
“你幹革命不能搞燈下黑。”
“你該管管你的老婆了。”
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機村人又聽到了駝子自怨自憐的呻吟聲。大家想想,有兩三年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駝子的傷口又紅腫發炎了。他背靠著卷起來的棉絮,半倚在火塘邊上。女人給他塗抹用熊油拌和的草藥。雖然在屋子裏望不到天空,他還是把臉仰起來,長聲吆吆地呻吟:
“哎呀——哎呀——呀——”
“哎呀——反動派呀,哎呀——呀——”
“哎呀——反動派呀,害死人了呀!哎呀——哎呀——”
油膏止不住傷痛,駱氏差大女兒從河邊沼澤邊的樹叢裏,捉來幾條螞蟥。這些軟嘰嘰的蟲子可是些貪婪的東西,爬上他紅腫的肩胛上就拚命吸血,幹癟的身子很快鼓脹起來,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濕漉漉的光。吸飽了血的螞蟥鬆開吸盤,落在地上。他們又把這些蟲子包在一張菜葉裏,送回沼澤。在駝子的肩背上,螞蟥叮過的地方,流出了烏血與黃水。
駝子扭頭去看這些烏血與黃水。看到後,更是要長聲吆吆地呻吟。過去的呻吟是:“老天爺呀,你造的人是多麼可憐呀!”
現在,他的呻吟不同了:“千刀萬剮的蔣該死啊,你的大炮把老子打得這麼慘,你狗日的倒好——哎呀呀——你狗日的倒跑到台灣享福去了!你狗日的蔣該死刮民黨啊!”
女人用一塊毛巾來揩那些烏血與黃水,他又呻吟著罵起來:“你想害死我啊!你不害死我你不甘心啊!你不是好心人嗎?你好心怎麼想害死自己的男人啊。”
無論如何,腫脹的傷口裏的烏血與黃水放出來後,那種火辣辣的脹痛立即就減輕了。他罵人的聲音慢慢小下去,腦袋慢慢歪到火光照耀不到的陰影裏,睡著了。
女兒悄悄對母親說:“工作組叔叔說,爸爸不堅強,不像個紅軍。”
駱氏狠狠地往牆角上啐了一口:“呸!”
“媽媽,你生氣了。”
駱氏不回答,又狠狠往牆角吐了一口,說:“不是人話!”
他那寶貝女兒確是個實心眼,說:“我要告訴工作組叔叔。”
駱氏給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機村人並不知道這家人發生了什麼事情,當駝子停止了呻吟,他們說:“這個家夥,怎麼像個女人一樣啊!”
到了“大躍進”的時候,林登全支書就差不多成了機村人的敵人了。他去縣上開會,開會回來,帶回來兩首歌:
一首歌這樣唱:
總路線鼓幹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