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每個人積肥是不是到了六十萬斤,經過一個冬天的奮戰,機村角角落落裏的肥料,都送到地裏去了。
機村的角角落落裏,幾百年積攢下來的髒東西都清除得一幹二淨。
工作組表揚說,先不說積肥任務完成沒有,就是通過積肥運動把一個村莊打掃得這麼幹淨,也該得一麵愛國衛生運動的先進錦旗。
機村確實變得幹淨了。年關將近,暖烘烘的太陽光裏,這個村子散發出來的味道跟以前大不相同。過去那些髒東西,太陽一曬,就散發出一種叫人昏昏欲睡的味道。現在,這些味道都消失了,構成這個世界的那些基本的東西——水、泥土、石頭、樹木還有幹草的味道就彌散開來。
在這種清新味道四處彌漫的時候,忙碌差不多一個冬天的機村,終於可以停下來,喘一口氣了。
駝子袖著手,在村子裏到處走動,遇到每一個人都露出熱情的笑容。他想,自己可能會因為帶著大夥把機村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幹淨,而收獲一些感激的話語。但沒有誰有停下腳步來與他交談片刻。過去,人們無論在哪裏相見都會停下腳步,用很客氣的方式彼此問候。最後,還是口無遮攔的協拉頓珠站在了他的麵前。但他隻是笑笑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好太陽啊。”駝子說。
協拉頓珠也說:“是,好太陽。”
駝子就掀掀鼻翼,意思是村子裏的氣味可是好聞多了。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有想法,在心裏默一默就行了,不一定要說出口來。但是協拉頓珠不行,他已經聽出駝子的意思了。於是,話就從他口裏冒出來了:“村子幹淨了,人背了一輩子都沒背過的那麼多髒東西,可是要倒黴了。”
“那就把自己好好洗洗幹淨啊!”
協拉頓珠皺起了眉頭:“溫泉那麼遠,整整兩天路,你來我們這裏都這麼多年了,見過冬天洗溫泉的嗎?”
駝子沒有說什麼。
既然沒有什麼話說了,協拉頓珠就邁步離開,邁出兩三步,又有話要往外冒,他回過頭來,說:“哎,你告訴我,你們漢人是不是就像夏天的螞蟻與蜜蜂一樣,總是做事做事,想不到坐下來,想想心裏的事情?”
“心裏的事情?一個小老百姓,心裏需要想些什麼事情?”
協拉頓珠把手伸向天空,懊惱地說:“哈!”轉身就要走開了。
這時,駝子卻發話了:“這些事情都是上麵號召的。上麵也是為了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為了早一點到共產主義。”
“上麵,上麵上麵,上麵是誰?”
駝子猛然吃了一驚,想自己怎麼跟著這個沒頭沒腦的人,陷到這樣危險的話題中了。於是,他轉過身,急急地邁著步子走開。
協拉頓珠站在那裏,想了一陣,也明白過來什麼,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這是駝子一家在機村的最後一年。
這一年,駝子過得非常悲傷。地裏堆積了那麼多肥料,結果,播種下去的麥子,剛剛冒出嫩芽就給全部燒死了。在這個風調雨順年頭,地裏不見一點青碧,夏天的烈日直端端地照在幹燥的土地上,有小旋風卷起來時,就有一股塵土被高高地揚到天上。人們都帶著悲哀的神情一言不發,但駝子知道每一個人都在責問:“你不是那麼愛土地嗎?你不是好莊稼把式嗎?怎麼不知道肥料會燒死莊稼?”
他心裏在哭泣:“我知道,我知道呀。可是上麵說,科學一來,老經驗就不管用了。”
他也不再催促人們下地了。
這時的他,傷口又來搗亂,他也不再呻吟了。他一袋一袋從河灘裏往地裏背沙。他還把地邊上多年積累下來的肥沃的腐殖土挖開,把下麵沒有一點肥力的生土深翻出來。挖出了那麼多的土,他帶著從合作社正副社長變成機村大隊大隊長和副大隊長兩個幫手,一個人一個人地去求大家下地,把那些瘦土運進地裏,好減掉土壤裏的肥力。
而工作組每晚上還召集村子裏的積極分子,開他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