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波把咳嗽憋了回去:“不是我們種不出糧食,是泥石流毀掉了土地。要是不毀掉森林,泥石流就不會毀掉我們的土地。”這些話出口的時候,索波自己也感到吃驚了。因為平常村子裏人們抱怨的話竟然從他口裏冒出來了。機村不會有人相信他會說出跟大家一樣的話。他索波從來說的都是和上麵一致的話,而從來不願跟村裏人保持一樣的想法。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有聽得太清楚。”
索波隻是吃驚,但他並沒有感到害怕。他說:“如果換一個地方,我們還能種出很好的莊稼!”
“換一個地方?”
“就是遷移。”
“遷移?誰要遷移?你?”
“不是我,是我跟大家!”
“你說說清楚,大家是誰?”
這步步逼問顯示出一種壓迫人的力量,方法是熟悉的,但那力量並不因為熟悉這種方法而減輕他的力量,索波中氣有些不足了:“就是……機村。”
工作組長大笑:“你是要我給機村全隊開一張遷移證明?”
聽了這句話,索波心裏湧起一股絕望的情緒,他應該知道,這個時代已經不是一個人人都可以隨意走動的時代了。村裏隻要有人要走到公社管轄的範圍之外去,就要在那裏交上一張申請,批準後,還要拿到公社審批,加蓋上一個鮮紅的印章。這張證明上還要注明出走的路線與回歸的日期,如果證明的持有者逾越了路線或超出了歸期,就是一種危險的行為了。人不是牛羊,隨自己高興就可以走到有水有草的地方,人要守各種各樣的規矩。老的規矩和新的規矩。新規矩當中最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人不能隨便走動。而他竟然腦子一熱,想出來這麼一個主意,要全村幾百號老小像傳說中那些人群一樣,離開舊的地方,走向新的地方。
索波聽到自己在為自己辯解,而且還特別地理不直氣不壯:“那樣,我們就不用坐等國家的救濟了。”
就為這個,工作隊接管了機村大隊的領導工作,宣布代理大隊長需要學習學習。索波去縣城學習這天,人們都出來送行了。索波沒有說話,人群默默地相跟著走在他後麵。他們走出了村中的廣場,走過了伐木場新建的那一大片房子,走過泥石流毀掉的土地上新建的儲木場,那些堆積成山的杉木在太陽下散發出濃烈的鬆脂香氣,人群又走過了許久沒有磨過麵粉的磨坊,水閘口,被攔住的水流溢向兩邊的分水口時,因為強勁的衝力撐開一個亮晶晶的扇麵,就像是水晶做成的開屏孔雀。
索波站住了,跟在身後的人群也站住了。
他走到那水扇跟前,覺得臉有些發燙,腦子也在嗡嗡作響,伸手掬了些涼水在臉上,他感覺舒服多了,索性把整個腦袋伸到了飛濺而起的水沫中間,讓一股清涼之氣籠罩了自己。後來,機村人說,那一天索波第一次在鄉親們麵前顯出了可愛的樣子。他像牲口一樣打著噴嚏,搖晃著腦袋,水花從頭發裏四散開去時,像是一匹剛從重軛上解下來,痛飲了山泉的牲口。
送行的人們看到這情景都露出了笑容。
索波回過身去,帶著笑意,對送行的人群揮揮手,上路走了。
那些說這個時代不會有英雄出現帶領眾人走向生境的人揉揉發花的眼睛,看著這個年輕人遠去的背影,心裏再度疑惑了:咦,難道他就是那個人嗎?
那個人瘦高細長的背影在他們眼前搖晃著遠去,那種搖晃裏的確有種承擔了某種使命,卻還有些不堪重負而猶疑不決的樣子。因此,那個背影也就多少暗含著一些悲情的色彩。英雄的傳說中總是飽含著這樣的悲情,就像帶來雨水的雲團中必然帶有蜿蜒的閃電一樣。
盯著索波的背影,一些覺得自己感悟到點什麼的人眼中湧上了閃爍不定的淚水。
但是,他一去兩個月竟然沒有一點消息。
工作隊在村子裏領著大家苦幹。幹什麼?農業學大寨。先治坡後治窩。泥石流不是毀壞良田嗎?與天奮鬥其樂無窮。那就攔住洪水猛獸,人定勝天!辦法十分簡單。在那些已經爆發過泥石流的溝壑上壘起一道厚厚的石牆。泥石流衝來的滾滾礫石正好作了修建石牆的材料。有人擔心,石牆抵擋不住威力巨大的洪流,這樣的人立即就會在大會小會上被“幫助”。這樣的幫助並沒有太大的效果。懷疑的論調依然在四下蔓延。直到一件事情的發生,才使人們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