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自己要因為不同的立場而兩次下到同一個地獄嗎?他笨拙地替自己辯解:“我是說,我不怕犧牲,但怕吃不飽飯。”
他的話使來幫助他的人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他的害怕是在心裏,這幾個人的驚懼,卻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他們叫起來:“反動,反動,太反動了!”
幾聲驚呼之後,那幾個人從他麵前消失了。
他們給這個房間上了鎖,但敞開的窗戶卻忘了關上。索波並不想逃跑,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著牆,閉上了眼睛。他心裏有著淡淡的悲哀。與此同時,他感到平時總是懸著的心這時卻穩穩地放下了。外麵的天空慢慢黑下來了。高音喇叭裏播出的高昂的歌曲和那些空洞的話依然在整個縣城,在所有人的頭頂上盤旋,然後被風吹散。半夜裏,那些喇叭也休息了。索波感到了口渴。但他並沒有想去找水喝,後來就睡著了。他夢見身下的水泥地裂開了。他就這麼一直下墜下墜,很久都沒有落到一個具體的地方。剛開始下墜的時候,他是害怕的,但這麼一直不到底,這麼一直把人置於驚恐之中,使他終於憤怒了。
他大吼一聲醒過來。
這時,天剛蒙蒙亮,縣城裏那些懸掛在高樓、大樹、電線杆子上的喇叭又響了。早晨的峽穀裏有強勁的風吹過,把高音喇叭裏傳出的聲音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笑笑,又閉上了雙眼。他感到時間的遷延是因為感到了饑餓。已經是中午時分了,仍然沒有人出現。夜晚降臨的時候,他又醒過來了一次,胃餓得有些痛。他覺得,這是把懸浮著的心放下來必須付出的一點代價。然後,他就不太記得時間了。
索波恍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喂,夥計!夥計,喂!”
他醒過來,露出迷糊不清的笑容,然後,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老魏?”
“我是老魏。”他的麵前綻開了熟悉的笑容。
“你不是也犯錯誤了吧?”
老魏的聲音就憤然了:“我犯什麼錯了?搞生產就是不革命?搞團結就是不革命?”
索波對老魏說:“我腦子剛剛清楚一點,你的話讓我的腦子又糊塗了。”
老魏歎口氣:“要是我把所有知道的東西都告訴你,你可憐的腦子就要更糊塗了!不說了,我請你喝酒。”
索波不走:“那些幹部沒有回來,我不能走。”
老魏笑了,說:“看來,解鈴還需係鈴人,要讓你徹底放下包袱,我讓他們來請你。”說完,就背著手顧自走了。
索波又靠著牆懶懶坐下,這回,他沒有閉上眼睛,他抬眼去看窗外,看到窗戶外寬寬的屋簷,上麵懸掛著些細細的蛛網,網上一些小小的蟲子在微風中擺蕩。屋簷外麵,是一株高大的白楊,寬大肥厚的葉片閃爍著蠟光。這些密集簇擁的,在風中嘩嘩作響的葉片後麵,是淡藍的天空。
然後,那三個人又出現了,依然表情嚴肅,說:“魏副主任讓你前去談話!”
“你要向魏副主任好好地檢討你的錯誤!”
“站起來,跟我們走。”
他們出了院子,穿過了一個很大的操場,進了一座灰色的樓房。上了幾折樓梯,又穿過一道光線昏暗的樓道,索波進到了一間敞亮的屋子。老魏響亮地笑著,從裏麵一間屋子裏走出來,拉著他的手一陣猛烈地晃動:“索波同誌,搞糊塗了吧。”不等索波反應過來,他又轉身喊,“勤務員,上茶!去夥房搞點吃的!不,回來!先搞點餅幹,再去夥房,我的老夥計肯定餓壞了!”
老魏按著索波的肩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熱騰騰的茶水來了,表麵上粘著砂糖裏麵嵌著花生仁的餅幹來了。老魏沒有陪他坐下來,他不斷進到裏間屋子裏去跟人說話,屋子裏沒有人了,他又在電話裏跟人大聲說話。在這些間隙裏,他會來到索波身邊,用力地按按索波的肩頭,說:“吃吧,吃吧。”
完了,又一頭紮到裏間屋子裏去跟人或電話大聲說話。老魏在機村大火後不久,也被關到一個什麼地方學習去了,因為他犯了什麼溫情主義的錯誤。索波剛剛覺得自己的腦子清醒了,麵對這種情形又有些糊塗。夥房送來了飯菜,甚至還有一瓶白酒。這座鬧哄哄的樓也安靜下來了,老魏終於坐在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