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村人傳說:那天索波離開後,老魏獨自喝酒,有些醉意了,說:“媽的,你小子想把我拖下水,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我好不容易解放出來,我還想好好工作呢。”
還是機村人的傳說:那天老魏繼續喝酒,終於把自己灌醉了,說:“媽的,一直批他們那些歌是封建迷信,原來真還有這麼檔子事情啊!”
就沒有人問一句,既然老魏是獨自一人喝酒,誰又能聽見他說了些什麼呢?
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
索波又在學習班待了一段時間。回到機村時已經秋天。磨坊裏的石磨又轉動起來。舅舅上磨坊守夜的時候,帶著表姐,也帶上了我。低矮陰暗的磨坊裏沉重的石磨嗡嗡轉動。石磨每轉動一圈,都有一些新麥粉從出麵的槽口流瀉出來。麥香充滿了低矮幽暗的空間。舅母一直有病,舅母沒病以前,因為特別的吝嗇並不招村裏人喜歡。舅舅在舅母麵前忍聲吞氣,而且,對所有人都特別和氣,因此,又特別招村裏人的喜歡。這回,舅母又病倒在床上了。所以,舅舅才能悄悄地把我也帶到了磨坊。
我們聞了一陣麥香,舅舅就一手帶著一個,把我跟表姐推到了磨坊外晴朗的天空下麵:“這麼明亮的天空,我們就高高興興地待在它下麵吧。”
十四歲的表姐在草地上坐下來,在下午的陽光下拿起針線,替家裏人補綴衣衫,這些本是舅母的活計。表姐也長著舅舅一樣的安靜的長臉,而舅母常帶著怒氣與病色的臉卻方方正正讓人害怕。我拿起一根細長的草莖,從一叢草上接引了一隻漂亮的蟲子過來。我把蟲子舉到表姐的鼻子跟前,通常,像表姐這麼大年紀的女孩,看到蟲子就會一驚一乍地尖叫。表姐隻是停下了手中的針線,看了一會兒逼到眼前的蟲子,用很老成的樣子歎了口氣:“弟弟,你也該懂事了。”
舅舅正在盆裏和麵,看著他稚氣女兒那老成的樣子,笑了,然後,叫我挖點野蔥的根子。
秋天,百草正在枯萎,野蔥卻還帶著點綠意,但葉與莖都很老了,我挖來了野蔥的根子。表姐拉著我在磨坊白沫與涼氣四溢的水槽下洗去了蔥根上的泥土。
表姐說:“阿爸要給我們做一個好吃的新麥饃饃。”
黃昏的時候,饃饃做好了。一共兩個。舅舅在饃裏揉進了切碎的蔥根、酥油和一點點的鹽,還在火邊烤著的時候,我的胃裏就已經要伸出手來了。於是,我轉頭去看被夕陽燒得通紅的晚霞。
噴香的饃饃做好了。舅舅給我們磨坊門前的草地上鋪開柔軟的褥子,把麵前的火堆替我們攏好,說:“吃吧,不是別人施舍的陳糧,是我們自己種出來的麥子,好好吃吧。”
然後,他就揣上了另一個饃饃往黃昏中正在亮起稀疏燈火的村子裏去了。他說:“我去看一看他。”
我拿著饃饃就要往口裏送,但表姐把我的手摁住了。這樣,一直看著舅舅在小路上搖晃著的背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表姐才說:“餓死鬼,吃吧。”
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蔥香、油香和麥香在口裏彌漫,同時充溢了黃昏中這個小小的世界,就像幸福溫暖的感覺充滿了心房。這個小小的世界,我和表姐安坐在中央。太陽落山了,夜晚稀薄的黑暗降臨在四周,火光就爬到了我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