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種情形,索波笑了。
卓央說:“你那樣笑,我不喜歡。”
達瑟說:“他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協拉瓊巴一到這種情境中就有些神情恍惚:“一個人不能自己覺得自己是英雄。英雄都是後來的人唱出來的。”
索波說:“肯定有很多人會說我帶了幾個機村最沒用的家夥,但我看你們都很聰明。”他看著山口下麵正麵臨滅頂之災的村莊,真的覺得自己可能就是拯救機村的英雄。要真是這樣的話,卓央、協拉瓊巴和達瑟也都不是尋常人物了。不然,卓央怎麼懂得治病?協拉瓊巴怎麼會唱那麼多被禁止的古歌?達瑟怎麼會不當自己想當都當不上的國家幹部,守著一些深奧的書本,把自己扮成一個先知的模樣?
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孤高而又固執的表情。這種表情使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凶狠。
在他心中,剛聽說駝子要回到機村時那種茫然、失落的情緒消失了。他說:“你們誰能看到那道攔阻泥石流的石牆?”
的確,從這麼高的山口看下去,就有了一種超越時間的視角,好像已經看到了一個故事的結局——村莊的毀滅。他起身上路了,並且回過身來叫大家一起上路。他的口氣中又帶上了他那該死的自以為是的口吻。人家剛剛忘記他那該死的強加於人的口吻,但這種該死的東西又在他身上複活了。
他也覺得自己強橫的口氣讓這幾個傻瓜心生不快了,於是,他放緩了口氣說:“走吧,夥計們,讓駝子領著他們修那沒有用的石牆吧,我們去幹更有用的事情!”
達瑟走到索波剛才站過的地方去看山下的村莊,他說:“一模一樣啊!”
“什麼一模一樣?”
“你看到的跟我們看到的一模一樣,但你卻擺出一副看見了不一樣東西的樣子。”
不用索波開口,卓央已經開口了:“要是人人看見的東西都跟你看見的一樣,那這個世界早就瘋掉了!”
達瑟笑了:“姑娘,你說得對,隊長你摸摸自己的額頭吧,想想是什麼東西讓你發起燒來了。”
協拉瓊巴突然放聲大笑。
索波一拍他的肩膀,他就把後半段笑聲吞回肚子裏去了。索波站住了,回頭說:“我們這次的任務,就是在山崖上搞出一條可以下到山穀的道路來!”
“路?我們不是下去過了嗎?”
“你再說那種神神鬼鬼的東西,那就請你向後轉!”
的確,前一次,他們是怎麼就從懸崖上下到穀底去,又怎麼從深穀中出來的,至今想起來,腦子裏還是恍恍惚惚。協拉瓊巴當然說是他們王族祖先之靈護佑的結果。索波不願意順著這條思路去想這個問題。在這個所有神祇都從記憶中刪除的時代,這樣的思想方法比從無所依憑的懸崖下到深穀還要危險。
他們在黃昏時分趕到了覺爾郎深穀的懸崖上。生起火堆,燒開的茶水頂得壺蓋噗噗跳蕩,星星跳上了天幕。卓央為大家煮了一鍋用野蔥作佐料的肉湯。他們在火堆邊鋪開毛毯準備睡覺時,協拉瓊巴走到了懸崖邊上,他站在哪裏,對著下麵的峽穀曼聲歌唱。過去,他的歌唱裏隻有懷想,但現在,他的歌唱裏有了新的內容:懇請與祈求。他喊起來:“祖先啊,你們成了偉大的神靈住在天上,要是沒有奇跡發生,你們的子孫就無處可去了!”
他們好像聽見了懸崖下麵起了回應的聲音。
達瑟跑過去了。卓央也心生好奇,但叫索波攔下了。
過了一會兒,被山風吹得瑟縮起身子的達瑟回來了。
“你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了那個峽穀。”
“屁話,你不看見峽穀也在那裏,我是問你看見什麼古怪的東西了嗎?”
“我想看見,但他們肯定不想讓我們看見。”
索波罵了聲什麼,用毯子把身子裹緊,翻身睡了。
他們是十多天後回到村子裏的。
回到村子裏那一天,駝子在村口就把他們迎住了。好多年不見,老支書還是那種有點病痛就哼哼唧唧的樣子,他抓住索波的手說:“對不住你了,這一身病痛不肯收了我的老命,讓我來擋年輕人的路了。”
索波站在路中間,覺得有什麼話梗在喉頭上,卻終於沒有說出來。
駝子支書爽快地拍拍手,說:“好吧,你真的想要組織青年突擊隊去哪個地方?好多人都想報名啊,但你要把穩住啊。”
聽這話的意思,他並不想索波把太多的年輕人帶去那麼遠的地方。
索波說:“老魏支持我們。”
駝子拍拍索波的肩膀:“老魏,老魏,老魏也是犯過錯誤的啊。”
索波的強脾氣起來了:“老魏怕犯錯誤,我不怕。”
駝子又拍拍他的肩膀:“看來你真的認為機村沒有救了。我們的農業學大寨運動擋不住泥石流?”
話說到這裏,索波突然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困倦壓住他的舌頭,他沒話可說了。兩個胼手胝足的農夫,站在太陽底下,嘴裏吐出諸如“運動”、“錯誤”和“突擊隊”這樣一些龐大空洞的詞彙,真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情。農人的詞彙是“種子”,是“天氣”,是“收成”,是“天災”或“人禍”。那些空洞的並不真正懂得意義的詞所造成的壓力使索波感到力不從心,感到困倦萬分,他想再說點什麼,但連舌頭都發麻發木,於是,他隻是懶懶地揮了揮手。
一個小村莊新舊領導的會麵,就這樣結束了,使好事者大失所望。
索波拖著沉重腳步往家走,他想起來,在覺爾郎峽穀的邊緣,他還是在用這樣一些讓人頭大的詞對人說話。終於,沉默不語的達瑟說話了:“隊長,為什麼你們喜歡用這樣的腔調說話。”
達瑟步步進逼:“你真的懂得那些詞語的意思嗎?主義是什麼?先進是什麼?革命是什麼?你懂得嗎?”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這些年來身心俱疲的根源了。
“你也用了很多詞,你也懂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