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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駝子心中的怒火不斷上躥,但一進伐木場,情形就變化了。

他被臂繞黑紗,表情悲壯的工人引領著走進了禮堂。禮堂中央,一排架子上並排躺著十幾具白布蒙著的屍體。禮堂壓抑的空間中哀樂低徊,音樂造成的效果,好像天上所有的烏雲都堆積在這屋頂之上。他被帶到正在守靈的伐木場領導麵前。領導默默地和他握手。有人上來,在他胸前別上了一朵白花,在他手臂上纏上黑紗。

領導嗓音低沉:“謝謝。謝謝機村的農民兄弟。”

他被帶到了那排屍體跟前,跟著人鞠躬,跟著人默哀,完成了這一係列動作時,他已經把來這裏要交涉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他完全被自己深深的羞慚把心揪住了。既然自己是前來致哀的,怎麼可以兩手空空就出現在這裏呢?說不定,那躺在白單子下麵的工人老大哥,也曾經來過機村,幫助耕地的男人扶過犁杖,拿著鐮刀幫著收割過機村的莊稼,山洪暴發時,幫助機村搶救過水電站的堤壩。駝子的眼睛真的就濕潤了。

後來,他被領導請到場部的辦公室。這裏氣氛一下就輕鬆了。

領導叫人給他奉上熱騰騰的茶水:“剛才那些烈士,都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犧牲的,他們是為了搶救儲木場的木材而犧牲的。”

駝子感歎:“過去打仗的時候,死了人,好多都來不及埋掉。現在好,共產黨坐了天下,犧牲的同誌也像個烈士的樣子了。”

領導又一次說了感謝機村農民兄弟前來慰問的話,這一來,駝子又羞愧得想鑽到地裏去了。天下哪有這樣怒氣衝衝,兩手空空前來吊唁的。他低下頭,使勁搖著雙手。

領導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俯身對他說了些什麼。他能做的就是拚命地點頭。但即便是這樣,也不能使他的羞愧減少半分,以至於他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昏昏沉沉地從伐木場回到村子裏來的了。

走進村子,冷風一吹,他的腦子慢慢清醒來。他馬上就要下一個命令,宰幾隻羊送去,還要紮一些白花,請伐木場懂文墨的人寫一幅挽聯。把這些事情想過了,就像這事已經做了一樣,他心裏感到釋然而輕鬆了。

這時,他才想起了伐木場領導在他耳邊說的話。

他一個人走在路上立即就叫了起來:“不行!機村就那麼一點地方了!”他蹲下身來,用手捶打著胸口,“天哪,機村就指著這麼一點地方種點活命糧了!天哪!烈士們是不會要我們那寶貴的地方作為墳地的!”

是的,墳地。伐木場領導說的是要建一個烈士陵園。

“他們都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而犧牲的,但是,現在,一定要有一個永久的陵園安葬他們。”

駝子知道,陵園就是墳地的意思。他也知道,烈士們應該有一個永遠讓人看見,永遠讓人記得的地方,但這叫他回去怎麼向村裏人交代?村裏人不會理解一排死人怎麼非得要永遠睡在那漂亮的山岡上麵。機村人更不會懂得為什麼要用十幾個人的性命去換那些木頭。農民算出來的賬是一個人的命也比幾十上百根的木頭值錢。在農民看來,那些死去的人是些傻瓜。

那隊藍工裝見駝子沒有能夠&回新的指示,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陽,再也不能等待,就動手挖起坑來。村裏人上前阻止,所以,兩下裏真的就動起手來了。這一動手,無論駝子怎麼阻止,都沒有什麼作用了。在場所有的機村人都撲向了那隊藍工裝。因為他們心裏都帶著仇恨,再不隻是拳腳相向。一上來,手中的鐵製工具就飛舞起來了。駝子轉身又往伐木場跑。半路上,迎麵就有怒火中燒的工人前往機村增援。駝子越想快一點,但腿軟得都要邁不開步子了。跑到伐木場的時候,有人把他領到辦公室,然後去找領導來見他。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什麼時候比這段等待的時間更漫長。就是長征中他負了傷,躺在地上,血汩汩流淌,感到死亡的陰影一點點逼近,也沒有這麼焦急,這麼害怕,他今天覺得比整個一生都要難熬。他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長時間。他半躺在椅子上,看著下午明亮的天空變成一片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