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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拉頓珠的歌可不是胡編亂造的。

他的祖先創造的那個王國就在那場大火曾經想燒過去,但終於沒有燒到的那個地方。

在村外的人看來,機村就已經是這道峽穀的盡頭了。其實,更準確地說,機村隻能說是這道峽穀裏最後一個有人煙的地方。再遠,就隻是獵人們才偶爾涉足了。

協拉頓珠歌裏唱的那個地方叫“覺爾郎”。

“覺”的意思是山溝。“爾郎”拚出來一個短促的聲音,就是深的意思。從機村出發,往這個峽穀的更深處去,就是協拉頓珠歌裏唱的一年四季裏三個季節都有鮮花飄香的地方。

這片群山所有的溝穀全都一點點向著西北方抬升,抬升過程中,雄峙的山脈變淺變緩,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上,最終化入了連綿寬闊的草原。但覺爾郎這個地方卻有些奇異之處。在那裏,一路升高的峽穀突然下陷。下陷處的斷崖上終日雲遮霧繞。針葉林下方重又出現幽深無比的闊葉林帶。叢林間的草地上,長滿了奇花異草。古歌裏傳說,數百年前,那裏曾經是一個神秘王國的腹心。傳說那個王國的人精通各種奇怪的藥方。這個王國鼎盛時,其藤甲兵也曾威震四方。但是,這個王國終於消失了。

現在的機村有好些人家,比如協拉嗄波家和協拉瓊巴家的人,眼含綿羊眼睛一樣的迷惘而哀婉的淡褐色,據信就是那個王國人種的遺存。

協拉瓊巴像他爺爺協拉頓珠一樣,眼睛是灰褐色的,但沒有他們家人共有的那種近乎哀婉的迷茫。

他的眼神裏更多是一種接近於堅定的狂熱。

這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眼中標準的眼神。

協拉瓊巴在村子裏上小學時,眼神還是那樣哀婉而迷惘,但打從縣農業中學回來,眼神就是今天這個樣子了。農業中學在機村東南方三百公裏開外。那個地方,峽穀越來越幽深,河流越來越浩蕩,野外生長的闊葉樹和藤蔓,就跟青年突擊隊將去開墾的那個覺爾郎峽穀一模一樣。

他是機村最早的三個中學生中的一個。他那兩個同學,一個當了兵,一個保送去了省裏的民族學院。但他卻因為爺爺的什麼問題留在了村裏。他爺爺的問題就是用帶韻的典雅語體,吟詠那個早已消失了的神秘王國的故事。而且把那個舊時代的王國描繪得過於美好。在古歌裏,那裏樹冠高聳寬闊的幽深林子上,永遠飛翔著五彩的鳥群;王國的山溪流淌著金子與玉石,還有甘甜的蜂蜜。當然,這樣的故事裏還少不了勇敢而又仁慈的英明國王。甚至那個國王的滅亡也是因為那個國王過分的仁慈。照時下的說法,除了現在,怎麼可能存在那樣一個美好時代?隻有現在,才是黃金般的時候,才是人民覺得生活在甜蜜萬分的時代。

老人有一把六弦琴。他們要把六弦琴毀掉,協拉頓珠就宣稱,他自己早把六弦琴扔到河裏去了。

過去,閑來無事或者有特別鄭重的事情,大家都習慣了請老人唱上一段。老人還把那個漫長的說唱,分成了一些段落,在不同場合與不同情境——比如節日,比如婚禮,比如下雪天,比如悲傷,比如懷想時——來演唱。因為在那個故事中,那些古人也一樣經曆著與今人差不多同樣的事情。

但是,現在就是有了大致相同的情境,激起了心中類似的情懷,人們也不敢再請他來歌詠了。

可他並不因此作罷,村裏不能演唱了,老人自己帶上幹糧,往峽穀深處去獨自歌唱。他並不走進覺爾郎峽穀,他隻是在能夠看到覺爾郎峽穀氤氳霧氣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展開早已嘶啞的嗓子曼聲歌唱。歌唱到聲嘶力竭的時候,他就倒在一棵老鬆下睡上一覺,再回到村裏。

他的孫子因此受了他的影響,被推薦去當兵,去上大學都被政治審查刷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