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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波覺得自己在學習班上過得不錯。

他曾是一個內心躁動的家夥,但在這個基層幹部的學習班上,一起學習的那些人一個個愁眉不展,他的心情卻空前的平靜。

班上都是跟不上形勢發展的基層幹部,據說,他們都有“革命到頭”的思想,“都躺在了過去的功勞簿上,放鬆了學習,失去了繼續革命的雄心與鬥誌”,因此需要到這裏來,在組織的幫助下自己對自己“展開無情的思想鬥爭”。這鬥爭是人人過關,被上麵認為鬥爭通了,就打起被蓋卷回到鄉下繼續革命。每天上午,大家都集中在一個會議室裏學習文件,下午,是小組討論,在縣裏幹部的引導下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樣還不起作用,就要接受一對一的幫扶教育了。

索波心情坦然,他主張機村來一次大遷移,正是為了帶領機村人繼續革命,但是,正因為他堅持認為自己沒有錯誤,他才成了這個學習班冥頑不靈的典型。

領導恨鐵不成鋼,說:“你曾經是一個多麼意氣風發的有為青年啊!”

第二天下午,他就被通知單獨接受一對一的幫助教育了。

一對一其實隻是一種說法,而是三對一。三個人坐在桌子後麵,他就那樣默然地站著。窗外,強烈的日光落在水泥地上,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那些光暗淡了一些的時候,桌上那個嚓嚓作響的鍾上的時針已經轉了大半圈。

這時,桌子後麵發話了:“看來,你是準備頑抗到底了?”

索波當了多少年的基層幹部,當然知道一旦用上這個詞情況就真的嚴重了。果然,桌子後麵又發話了,“你這是在向黨示威!知道嗎?這樣一來,矛盾的性質就要轉化了。”

這之前,他們曾經用兩個半天聽一個人講一本叫《矛盾論》的書。這其中的最最重要的意思,索波是聽明白了。那就是天下的任何事情,任何人群裏,都能分出好壞。這就是矛盾。更可怕的是,即便天下隻有你一個人,你的內心裏麵也能產生出好與壞的對立,進步與落後的對立。進步與落後,是人民內部矛盾。好與壞,就是敵我矛盾了。所以,索波明白,他們的意思是,他再不有所表示,那就要從同誌變成敵人了。學習班上有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就因為這種矛盾的轉化,半夜裏在窗戶上用腰帶把自己吊死了。

他說:“我不是階級敵人。我想幹好工作。”

“沒有無產階級先進思想作指導,工作是想幹好就可以幹好的嗎?”

在這一刻,從這些誇誇其談的人身上,索波明白了自己在機村人眼裏其實也是這樣一種形象。惟一不同的是,他會幹活,但這樣不著邊際的話,自己也不明白的糾纏不清的話他這些年可沒有少說。村裏有老人說過他,說這個年輕是個能幹的人,就是心裏生出了一個愛說大話的惡魔。他母親也相信這樣的話,趁他睡著了,悄悄找了人來作法,要驅走寄生在兒子心中的惡魔。他白天幹活很累,晚上睡著了,那些自己半懂不懂但聽起來總是義正辭嚴的話總在腦子裏打架,弄得他在夢中也煩惱不已。這天,他好像聽見一個聲音說:“讓心魔離開吧!”

他還呻吟著回應了:“他們太吵了,他們不肯離開。”

後來,他醒來了,看見屋子裏煙霧騰騰,仿佛房子著火了一般,煙霧還散發著強烈刺激的柏枝香。他母親正念念有詞揮動著衣服往窗口的方向驅趕那些煙霧。他又閉上了眼睛,他從來沒有問過母親為何要請人來燃著這些柏枝作法驅邪,他也從沒有表示過自己發覺了這件事情。

現在這些空洞無物但又義正辭嚴的話同時從審判台一樣的桌子後麵那幾張嘴裏同時噴射出來,反倒產生了一種驅邪儀式也沒有得到的效果。這些話寫在報紙上,文件上,由高音喇叭放送出來,從早到晚,在這個兩山夾峙之間的縣城上空回蕩。現在,他們口沫四濺,漲紅了臉孔試圖把他籠罩在那個巨大的謊言形成的罩子裏。天空中滾過了隆隆的雷聲,聽到這雷聲,索波開口了:“這些話能讓機村不被新的泥石流淹沒嗎?”

“毛主席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

“餓著肚子的人寧願為什麼事情馬上犧牲,卻又沒有機會去死。”

索波有點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縮回舌頭的動作。因為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恐懼,他感到舌頭上掠過一道清晰的痛楚。犯了口舌之罪的人會下到割舌地獄。他過去學著說這些人對他說的這些話,在機村人眼裏是該下到這個地獄中去的——當然,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地獄的話。而現在,他口中居然吐出了機村那些他一直與之鬥爭的那些落後分子口中才有的話。這在領導的眼中,也是該下割舌地獄的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