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才一再發出那個疑問:“你們為什麼不去收割莊稼?”
家裏人耐心地告訴他,男人們賣木頭,女人和孩子們上山采集鬆茸。木頭是上千塊錢一車,一公斤的鬆茸也要賣到兩三百塊錢。一個人一天掙幾百塊錢,可以買回來比一畝地糧食還多的大米與白麵,而且,不用收割,不用打場,也不用背到磨坊經曆那麼多的麻煩,買回來直接就可以煮在鍋裏就可以了。他聽了半天,還是搖搖頭說:“農民不種地,不收割,你們瘋了。”
每天,他都把這些問題重複一次,每天都得到同樣的回答。天亮時分,家裏人已經出門了。他吃了熱在鍋裏的東西,想起昨天晚上好像做了很多夢,但他隻想起一些依稀的輪廓,依稀的影子,但他聞得到田野上飄來的那種能令一個農人心滿意足的秋天的氣味,於是,他就拄上拐杖出門,循著這種氣味的指引來到了地頭。看到陽光照在過熟的麥穗上,看到起風的時候,整個麥地起了波浪,波浪中間,一些不起什麼作用的草人也在輕輕搖晃。
這個時候,機村的男人們正在過去泥石流形成的一個又一個衝積扇下挖掘。隻需要把礫石與泥沙稍稍翻開一點,就有大量被掩埋的木頭:剔去了枝杈,切成一樣長度的杉木與鬆木。現在是開放搞活的時候了,收購木頭的商人四處遊走,幾個人一天可以弄上一車,每天都可以到手幾百塊錢。而鬆茸就更神奇了,過去那滿山沒人要的東西,現在可以坐飛機到日本,這邊人上山去,下邊就有人拿著秤與錢等著,就是老人和小孩一天也能采上半斤一斤的,更不要說那些眼明手快的人了。這麼一來,真是沒有人顧得上地裏的莊稼了。
這天,駝子又來到了地頭。麥子成熟得太久太久了。沒有一點風來搖動,麥粒就簌簌地掉落。駝子伸出手去,那些飽滿的麥粒就這樣一顆顆落在了自己手心裏。他慢慢地揉去了麥粒上的包皮,把麥粒全部送進了嘴裏。他就站在那裏慢慢咀嚼,滿口都充滿了新鮮麥子才有的微微甘甜與清香。
咀嚼麥子的時候,他從腦子裏麵聽到了自己咀嚼時牙床咕咕錯動的聲音,他還笑了一下:“像牛吃東西一樣。”
好在他腦子轉得慢,他側耳聽了一陣,裏麵沒有聲音再次響起。這時,他離開小路,站在麥地中間來了。他感到起風了,麥子們都在眼前晃動起來。
駝子聽到,沒有人收割的地裏麥粒降落在地上的聲音,像是越下越大的雨響成了一片。然後,腦子裏也有聲音響起來了。但是裏麵和外麵的聲音並織在一起,他聽不清楚。
這些聲音越來越大,轟轟作響。駝子扔掉了拐杖,抱著自己就要炸開一樣的腦袋,跌跌撞撞地又在麥地裏走出幾步,就撲倒在地上。倒下的時候,他伸出了雙手,把很多的麥子攬到了自己的懷裏。他撲倒在地上,懷裏麥子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身子下麵的土地也柔軟而溫暖,駝子長歎了一口氣,這個因為沒有土地而參加了紅軍的大巴山農民林登全,這個當了多年村支書都沒能讓地裏長出令自己滿意莊稼的駝子,終於倒下了。他聽見心髒貼著柔軟地麵咚咚跳動,聽見血流在靠著溫暖麥草的腦子裏轟轟作響。
恍然之間,他看見有人招手,但已經看不清那是風吹著草人在搖晃。駝子長長地吐了口氣。他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息,猶如一聲長歎,說不清是疲憊,滿意,還是痛惜。然後,他的眼皮就像兩扇大門,慢慢合攏,一點一點地把這個世界關在了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