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1 / 3)

1.

多吉躍上那塊巨大的岩石,口中發出一聲長嘯,立即,山與樹,還有冰下的溪流立刻就肅靜了。

岩石就矗立在這座山南坡與北坡之間的峽穀裏。多吉站在岩石平坦的頂部,背後,是高大的喬木,鬆、杉、樺、櫟組成的森林,墨綠色的森林下麵,苔蘚上覆蓋著晶瑩的積雪。岩石跟前,是一道冰封的溪流。溪水封凍後,下泄不暢,在溝穀中四處漫流,然後又凝結為冰,把一道寬闊平坦的溝穀嚴嚴實實地覆蓋了。溝穀對麵,向陽的山坡上沒有大樹,枯黃的草甸上長滿枝條黝黑的灌叢。草坡上方,逶迤在藍天下的是積著厚雪的山梁。

多吉手中一紅一綠的兩麵小旗舉起來,風立即把旗麵展開,同時也標示出吹拂的方向。時間是正午稍後一點,陽光強烈,風飽含著力量,從低到高,從下往上,把三角旗吹向草坡和積雪山梁的方向。

多吉猛烈地揮動旗子,沿著溝穀分散開的人群便向他聚集過來。

他揮動旗子的身姿像一個英武的將軍。有所不同的是,將軍發令時肯定口齒清楚,他口誦禱詞時,吐詞卻含混不清。也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字字聽清,因為人人都明白這些禱詞的內容。

多吉是在呼喚火之神和風之神名字。呼喚本尊山神的名字。他還呼喚了色嫫措裏的那對金野鴨。他感覺到神靈們都聽到了他的呼喚,來到了他頭頂的天空,金野鴨在飛翔盤旋,別的神靈都淩虛靜止,身接長天。他的眉宇間掠過淺淺的一點笑意。

他在心裏默念:“都說是新的世道,新的世道迎來了新的神,新的神教我們開會,新的神教我們讀報紙,但是,所有護佑機村的舊的神啊,我曉得你們沒有離開,你們看見,放牧的草坡因為這些瘋長的灌木已經荒蕪,你們知道,是到放一把火,燒掉這些灌木的時候了。”

神們好像有些抱怨之聲。

的確,舊神們在新世道裏被冷落,讓機村的人們假裝將其忘記已經很久了。

多吉說:“新的神隻管教我們曉得不懂的東西,卻不管這些灌木瘋長讓牧草無處生長,讓我們的牛羊無草可吃。”

他歎息了一聲,好像聽見天上也有回應他歎息的神秘聲音,於是,他又深深歎息了一聲,“所以,我這是代表鄉親們第二次求你們佑護。”他側耳傾聽一陣,好像聽見了回答,至少,圍在岩石下向上仰望的鄉親們從他的表情上看到,他好像是得到了神的回答。在機村,也隻有他才能得到神的回答。因為,多吉一家,世代單傳,是機村的巫師,是機村那些本土神祗與人群之間的靈媒。平常,他也隻是機村一個卑微的農人。但在這個時候,他傴僂的腰背繃緊了,身材顯得孔武有力。他混濁的眼睛放射出灼人的光芒,虯曲的胡須也像荊刺一樣怒張開來。

“要是火鐮第一下就打出了火花,”多吉提高了嗓門,“那就是你們同意了!”說完這句話,他跪下了,拿起早就備好的鐵火鐮,在石英石新開出的晶瑩茬口上蒙上一層火絨草,然後深深地跪拜下去:

神靈啊!

讓鐵與石相撞,

讓鐵與石撞出星光般的火星,

讓火星燎原成勢,

讓火勢順風燃燒,

讓風吹向樹神厭棄的荊棘與灌木叢,

讓樹神的喬木永遠挺立,

山神!溪水神!

讓燒荒後的來年牧草豐饒!

唱頌的餘音未盡,他手中的鐵火鐮已然與石英猛烈撞擊。撞擊處,一串火星迸裂而出,引燃了火絨草,就像是山神輕吸了一口煙鬥,青煙嫋嫋地從火絨草中升起來,多吉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團升著青煙的火絨草,對著它輕輕而又深長地吹氣,那些煙中便慢慢升起了一叢幽藍的火苗。他向著人群舉起這團火,人群中發出齊聲的讚歎。他捧著這叢火苗,通了靈的身軀,從一丈多高的岩石頂端輕盈地一躍而下,把早已備好的火堆引燃。

先是紅樺白樺幹燥的薄皮,然後是苔蘚與樹掛,最後,鬆樹與杉樹的枝條上也騰起了火苗。轉眼之間,一堆巨大的篝火便燃燒起來了。風借著火苗的抖動,發出了旗幟般展動的聲音。

幾十支火把從神態激越莊嚴的人們手中伸向火堆,引燃後又被高高舉起。多吉細細觀察一陣,火苗斜著呼呼飄動,標示出風向依然吹向麵南朝陽,因雜灌木與棘叢瘋長而陷於荒蕪的草坡,他對著望向他的人群點了點頭,說:“開始吧。”

舉著火把的人們便沿著冰封峽穀的上下跑去。

每個人跑出一段,便將火把伸向這秋冬之交幹透的草叢與灌木,一片煙障席地而起,然後,風吹拂著火苗,從草坡下邊,從冰封溪流邊開始,升騰而上。剩下的人們,都手持撲火工具,警惕著風,怕它突然轉向,把火帶向北坡的森林。雖然,溝底封凍溪流形成的寬闊冰帶是火很難越過的,但他們依然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每一個人都知道,這火萬一引燃了北坡上的森林,多吉蹲進牢房後,也許就好多年出不來了。

就因為放這把山火,多吉已經進了兩次牢房。

今天,上山的時候,他從家裏把皮襖與毛毯都帶來了。有了這兩樣東西壓被子,即使在牢房裏,他也能睡得安安心心,暖暖和和了。大火燃起來了,從溝底,被由下向上的風催動著,引燃了枯草,引燃了那些荒蕪了高山草場的堅硬多刺的灌木叢,沿著人們希望它燒去的方向熊熊燃燒。來年,這些燒去了灌木叢的山坡,將長滿嫩綠多汗的牧草。

燒荒的滾滾濃煙升上天空,這大火的信號,二十多公裏外的公社所在地都可以看到了。要不了幾個時辰,公安開著警車就會出現在機村,來把多吉捕走。

這個結果,多吉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

眼下,大火正順風向著草坡的上端燃燒,一片灌木叢被火舌舔燃,火焰就轟然一聲高漲起來,像旗幟在強勁的風中強勁地展開。這些幹燥而多脂的灌木叢燒得很快,幾分鍾後,火焰就矮下去,矮下去,貼著空地上的枯草慢慢遊走,終於又攀上另一片灌木叢,燭天的火焰又旗幟一般轟轟有聲高漲起來。人群散開成一線,跟著火線向著山坡頂端推進。用浸濕的杉樹枝把零星的餘燼撲滅,以防晚上風變向後,把火星吹到對麵坡上的森林中間。

多吉一個人還留在峽穀底下,他端坐在那裏,麵前一壺酒已喝去了大半。他沒有醉,但充血的眼睛裏露出了凶巴巴的神情。人們跟著火線向著山梁上的雪線推進,很快,好些地方的火已經燒到雪線,自動熄滅了。正在燃燒的那些地方也非常逼近雪線了。那些跟蹤火頭到了雪線上的人完成了任務陸續返回穀底了。人們回來後,都無聲無息地圍在他的四周。他繼續喝酒,眼裏的神情又變得柔和了。

一場有意燃起的山火終於在太陽快要落山時燃完了。人們都下到穀底來,默默地圍坐在多吉的身邊。多吉喝完了最後一滴酒。他把空壺舉到耳邊搖搖,隻聽見強勁的山風吹著壺口,發出噓噓的哨聲。多吉站起身來。環顧一下圍著他的鄉親,大家看著他,眼裏露出了虔敬而痛惜的神情,連大隊幹部和村裏那些不安分的年輕人都是如此。他滿意地笑了。不管世道如何,總有一個時候,他這個知道辨析風向,能呼喚諸神前來助陣,護佑機村人放火燒荒,燒出一個豐美牧場的巫師,就是機村的王者。

他慢慢站起身來,馬上就有人把他裝著皮襖與毛毯的褡褳放在了毛驢背上,他問:“公安還沒來嗎?”

大家都望望山下,又齊齊地搖頭,說:“沒有!”

“他們總是要來的,我自己去路上迎他們吧。”然後,他就拍拍毛驢的屁股,毛驢就和主人一起邁步往山下走去。

人群齊齊地跟在他後麵,走了一段。

多吉停住腳步,把手掌張開在風中,他還扇動寬大的鼻翼嗅了嗅風的味道:“大家留步吧,想我早點回來,就守在山上,等月亮起來再下山回家吧。”然後,他眼裏露出了挑釁的神色,說,“如果要送,就讓索波送我吧。”索波是正在躥紅的年輕人,任村裏的民兵排長也有些時候了,“如果我畏罪逃跑,他可以替政府開槍。當然我不會跑,不然今後牧場荒蕪就沒人頂罪放火了。”

這個家夥狂傲的本性又露出來了,惹得民兵排長索波的臉立即陰沉下來。雖然能夠感覺到陰冷的牢門已經向著他敞開了,但做了一天大王的多吉卻心情不錯,他對冷下臉去的索波說:“小夥子,不要生氣,也是今天這樣的日子才輪著我開開玩笑,我不會跑,我是替你著想,公安來抓我,由你這個民兵排長把我押到他們麵前,不是替你長臉的事情嗎?然後,你把我的毛驢牽回來養著就行了。”

關於多吉當時的表現,村人分成了兩種看法。

一種說,多吉不能因為替牧場恢複生機而獲罪,就如此趾高氣揚。

但更多的觀點是,索波這樣的人,靠共產黨翻身,一年到頭都誌得意滿,就不興多吉這樣的人得意個一天半天。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卻說當下索波就停住腳步,扭歪了臉說:“什麼?!我答應把毛驢給你牽回來就不錯了,還要我給你養著!”

索波話音剛落,人們的埋怨之聲就像低而有力的那種風拂過了森森的樹林:“哦——索波——”

但索波梗起細長的脖子,坐在了地上,仰臉望著天空,一動也不動了。

“哦——”埋怨之聲又如風拂過陰沉的樹林。

多吉知道,自己沉浸在那揮舞令旗,呼喚眾神,引燃火種的神聖情境中太久了。現在,那把激越的火已經燒過,山坡一片烏焦,作為一種罪證赤裸而廣大地呈現在青天白日下,這裏那裏,還冒著一縷縷將斷未斷的青煙。多吉終於明白,雖然放火的程序與目的都是一樣的,在這個新時代裏,這確乎是一種罪過了。

他歎了口氣,從驢背上解下褡褳,扛上自己的肩頭,對著大家躬躬身,獨自向山下走去。

這時,警車閃著警燈,開進了村裏。大家看見走出很遠的多吉,向著正要上山的公安揮手,向他們喊話,說自己會下去投案,就不辛苦他們爬上山來了。幾個公安就倚在吉普車窗邊看著他一步步從山上下來。

多吉走到山下,公安給他戴上手銬,把褡褳裝上車子,就開走了。

大隊長格桑旺堆說:“今天回去,就寫證明,大家簽字,把他保出來吧。”

格桑旺堆又說:“媽的,送保書的時候,可沒有小汽車來接,隻好我自己走著去了。”

有個年輕人開玩笑說:“那你就騎多吉的毛驢去吧。”

結果那個年輕人被他父親狠狠打了一個嘴巴。年輕人在縣裏上農業中學。眼下學校放了假,老師們關起門來學習批判,學生便都回鄉村來參加生產。年輕人梗起脖子,想要反抗,但被更多的眼光壓製住了。風把山坡上的黑色灰燼揚起來,四處拋灑。在這風中,黃昏便悄然降臨了。

天一黑下來,正好觀察山上有無餘火。但一片漆黑中,看不到火星閃爍或飛濺。星星一顆顆跳出天幕,然後,月亮也升上天幕,山峰,山梁,都以閃光的冰雪勾出了美麗的輪廓,甚至深沉在自身暗色中的森林的邊緣,也泛出瑩瑩的藍光。燒荒過後的地方,變得比夜更黑,更暗,就像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中央的無底深淵。

望著這片漆黑無光的地方,這片被火焰猛烈灼烤過的土地,已經在嚴冬之夜完全冷卻下來,不會被風吹起火星,把別的林地也燒成眼下這樣了。於是,人們放心地下山回家。隻等來年,被燒去了雜灌木的牧場上長滿豐美的青草。

多吉已經被押到了公社,派出所所長老魏叫人開了手銬,讓他坐在自己的桌子跟前。還叫人端來了一茶缸開水。

老魏歎口氣:“又來了。”

多吉有些抱愧地笑笑:“我要不來,不成材的小樹荒住了牧場,牛羊吃不飽,茶裏沒有奶,糌粑裏沒有油,日子不好過呀!”

“這麼一說,你倒成英雄了。”

多吉笑笑,說:“這樣的事,做了,成不了英雄,不做,大家都要說巫師失職了。”

“那你可以不做這個巫師。”

“這是我的命,我爸爸是巫師,所以我就是巫師。”

“那你兒子也是巫師了。”

“現在,沒人肯嫁巫師,我沒有兒子,以後,牧場再被荒住,就是你們自己操心了。”他還找補了一句後來成為他惡攻證據的狠話,他說:“你們什麼都改造,該不會讓牛羊都改吃樹吧?”就為這句話,在這篇小說將要描寫的那場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將會讓老魏幹不成公安,而帶給他本人的厄運,更是他當時無法想象的。

這句話剛說完,就有年輕公安厲聲喝道:“反動!”

但老魏沉默半晌,說:“真的,不放這把火就不行嗎?”

多吉倒是很快就接上了嘴:“就像你不逮我不行一樣。”

老魏揮揮手,說:“帶下去,不要讓他凍著了,明天一早送到縣上去。”

多吉說:“我還是多待一兩天,大隊的保書跟著就會送來,我跟保書一起到縣上吧。”

年輕公安說:“保書送來你就不蹲牢房了?”

“那怎麼可以呢?在牢房裏過年好,有伴。我想,還是跟往常一樣,開春了,下種了,隊裏需要勞力了,我就該回去了。”

老魏歎了口氣:“隻怕今年不是往年了。”

多吉眨眨眼:“冬去春來,年年都是一樣的。”

年輕公安提高了聲音:“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山河一片紅,今年怎麼還是往年!”

多吉搖搖頭:“又是一件我不懂的事情了。”

因為放火燒荒,多吉與老魏他們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了。第一次,他很害怕,第二次,他很委屈,現在,這隻是到時候必須履行的一道例行公事了。當初對他也像現在這年輕人一樣凶狠的老魏倒是對他越來越和氣了。多吉帶人燒荒,是犯了國家的法。法就像過去的經文一樣明明白白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寫在紙上。但這兩者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一個人的行為有違經書上的律例,什麼報應都要等到來世。而法卻是當即兌現,依犯罪的輕重,或者丟掉性命,或者蹲或長或短的牢房。

機村人至今也不太明白,他們祖祖輩輩依傍著的山野與森林,怎麼一夜之間就有了一個叫做國家的主人。當他們提出這個疑問時,上麵回答,你們也是國家的主人,所以你們還是森林與山野的主人。但他們在自己的山野上放了一把火,為了牛羊們可以吃得膘肥體壯,國家卻要把領頭的人帶走。

機村人這些天真而又蒙昧的疑問真還讓上麵為難。所以,每次,他們不得不把多吉帶走,關進牢房,但又在一兩個月,或者兩三個月後,把這個家夥放了出來。

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後不得再放火了。第一次,機村三年沒有放火,結果第四個年頭上,秋天沒有足夠牧草催肥的羊群在春草未起之前,死去了大半。這一年,母牛不產崽,公牛拉不動春耕的犁頭。才又請示公社。公社書記曾在剛解放的機村當過工作隊長。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機村人便在他的默認下放火燒荒。多吉還是隻關了兩個月,但公社書記卻戴上右派的帽子,丟掉了官職。以後,多吉就連村幹部也不請示,自己帶著機村人放火燒荒了。

2.

多吉想到自己一進牢房,就讓好些上麵的人為難,心裏還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臨時拘留所的鐵床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還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車裏了。

車開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過來。按慣例,老魏會等到全村人簽名畫押的保書送來,再一並送到縣城的大牢裏去。這已經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了。

兩個年輕公安一臉嚴肅,多吉喉頭動了幾次,終於問出聲來:“老魏呢?不是還要等保書嗎?”

年輕公安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神情:“老魏?老魏。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兩個年輕人還顯稚嫩的臉上露出了凶惡的神情。這種神情比凍得河水冒白煙的寒冷早晨還要冰冷。

這使多吉心裏湧起了不祥的預感。他不想相信這種預感,但是,他是一個巫師,是巫師都必須相信自己的預感。巫師的預感不僅屬於自己,還要對別人提出預警:危險!危險!

但這個巫師不知道危險來自什麼地方。

直到吉普車進了縣城,看到不知為什麼事情而激動喧囂的人群在街道上湧動,天空中飄舞著那麼多的紅旗,牆上貼著那麼多紅色的標語,像失去控製的山火,紛亂而猛烈。他想,這大概就是他不祥預感的來源了。他不明白,這四處漫溢的紅色所為何來。吉普車在人流中艱難穿行。車窗不時被巨大的旗幟蒙住,還不時有人對著車裏揮舞著拳頭。這些揮舞拳頭的人,一張張麵孔向著車窗撲來,又一張張消逝。有的憤怒扭曲,有的狂喜滿溢。

兩個年輕公安很興奮,也很緊張,多吉一直在猜度,這巨大的人流要擁向哪裏,但他沒有看到這股洪水的方向。更讓他看不明白的是,他們的憤怒好像也沒有方向,就像他們的狂喜也沒有一個實在的理由一樣。

多吉把心裏的疑問說出來:“為什麼一些人這麼生氣,一些人又這麼高興?”

兩個年輕公安並不屑於回答一個蒙昧的鄉下人愚蠢的問題。

多吉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所以,當牢房的鐵門哐啷啷關上,哢嗒一聲落上一隻大鎖後,他隻聳了聳肩頭,就一頭倒在地鋪上睡著了。他睡得很踏實。在這個拘押臨時犯人的監房裏,人人好像都驚恐不安。隻有他內心裏還懷著自豪的感覺。他沒有罪。他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這件好事,隻有他才可以做。正因為這個,他才是機村一個不可以被小視的人物。特別是到了今天,很多過去時代的人物,土司、喇嘛們都風光不再的時候,隻有他這個巫師,還以這樣一種奇特的方式被機村人所需要。

連續幾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靜坐在從窗口射進來的一小方陽光裏,安詳,而且還有隱隱的一點驕傲。對同監房那些驚恐不安的犯人,他視若不見。

這種安詳就是對那些犯人的刺激與冒犯。

但是,第一個對他動手的家夥,一上來,就被他一拳打到牆角裏去了。然後,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不要打攪我,我跟你們不一樣,不會跟你們做朋友。”

他隻要把這句話說出來,人們就知道他是誰了。在這個他已經數次來過的拘留所裏,他已經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了。

每次,他進到監房裏,都隻對犯人說同一句話。這句話是他真實的想法,但再說就有一點水分了。他說:“我來這裏,隻是休息一些時候,平時太累,隻有來這裏才能休息一些時候。鄉親們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時,就來接我回去了。”

傳說中,他是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巫師,犯人們自然對他敬而遠之了。

醒來的時候,坐在牢房裏那方唯一的陽光裏,他很安詳,但他的睡夢裏卻老有擾動他不安的東西:不是具象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動不已的氣流,有時暗黑沉重,有時又絢爛而熾烈。多吉在夢裏問自己,這些氣流是什麼?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嗎?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風嗎?他沒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縣城邊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聲、口號聲,隱隱地傳進監房。過去,最多三天,就有人來提審他了。警察們也在天天開會,天天喊口號,這些執法者中間,也躁動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為了抗拒這種不安的情緒,多吉閉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經來提審他了。他們給他戴上手銬,把他摁坐在一張硬木椅子上。

麵前的桌子後麵,坐著兩個警察,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寫字。

問話的人表情很嚴肅,但說話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威嚴了:“又來了?”

“我也不想來,可是雜樹長得快,沒辦法。”

“看來你還是沒有吸取教訓。”

“我吸取了,但那些雜樹沒有吸取。”

“那你曉得為什麼來了?”

“我曉得。護林防火,人人有責,可是我卻放火。”

“你又犯罪了!燒毀了國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們的國家還沒有成立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成立以前,這裏也是國家的!”

“是,我胡說。但你的話我還是沒有聽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燒了國家的樹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嗎?”

“我曉得你們不準,但不燒荒,機村的牛羊沒有草吃,就要餓死了。我沒有罪。”

然後,他又被押回監房。如是幾次,審問,同時教育,執法者知道這犯法的人不能不關一段時間,以示國家的利益與法令不得隨意冒犯,但是,這個人又不是為了自己而犯罪,機村的全體貧下中農又集體上書來保他。於是,就做一個拘留兩三個月的宣判。宣判一下來,他就可以走出監房,在監獄院子裏幹些雜活了。他心裏知道,這些警察心裏其實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幹起活來,從不偷懶耍滑。

這一回,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把自己弄去過堂,覺得上麵坐著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著臉對他說:“你就不能不給我們大家添這個麻煩嗎?”

多吉也苦著臉說:“我的命就是沒用的雜樹,長起來,被燒掉,明明曉得要被燒掉,還要長起來,也不怕人討厭。”

“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有國家有法!”

“其實也一樣,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說:“這回,誰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來,卻真真是做夢了。

夢剛剛醒,監房門就被打開了。兩個警察進來,不再像過去那麼和顏悅色,動作利索凶狠,把他雙臂扭到背後,哢嚓一聲就銬上了。手銬上得那麼緊,他立時就感到手腕上鑽心的痛楚,十個指頭也同時發脹發麻。接著背後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躥到監房外麵,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沒有摔倒在地上。

他們直接把他扭進了一個會場。

他被推到台前,又讓人摁著深深彎下了腰。口號聲中,有年輕人跳上台來,拿著講稿開始發言。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他們都非常生氣,所以,說話都非常大聲,大聲到嗓子都有些嘶啞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頭坐在下麵,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他想問問老魏,有什麼事情會讓這麼多人都這麼生氣?

這時,他沒有感到害怕。

雖然,每一個人發言結束的時候,下麵的人就大呼口號,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響。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給推上來了,站在了他這個罪犯的旁邊。當初他手下的年輕警察上來發言時,講到憤怒處,還咣咣地扇了老魏兩個耳光。老魏眼裏閃過憤怒的光芒,但聲震屋瓦的口號聲再一次響起來,老魏梗著的脖子一下就軟了。

再後來,這個拘留所的所長也給推了上來。造反的警察們甚至七手八腳地動起手來,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長低沉地咆哮著掙紮反抗,但他部下們的拳頭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後,每一記重拳下去,所長都哼哼一聲,最後口鼻流血,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所長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縱火犯,致使這個反革命分子目無國法,氣焰囂張,一次一次放火,向無產階級專政挑戰。多吉被從來沒有過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與所長的麵前。他剛剛對上老魏絕望的雙眼,什麼也來不及說,什麼東西重重地落在了他頭上,嗡一聲眼前一片金花飛起,金花飛散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時,他先感到了頭頂的痛,手腕的痛,然後是身下水泥一片冰涼。屋子被刺眼的燈光照得透亮。他曉得自己是被關進單間牢房了。他算是這個拘留所的常客,知道關進這個牢房來的人,如果不被一槍崩了,這輩子也很難走出這牢房了。

他非常難過,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老魏與所長。他難過得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兩天後,死神沒有來臨,神誌反而越來越清醒了。他想站起來,但沒有力氣站起來。於是,他爬到監房門口,用額頭把鐵門撞得哐哐響。門開了,一個警察站在他麵前。他說:“老魏。”

“住口!”

他說:“是我害了老魏嗎?”

那個警察彎下腰來,伸手就鎖住了他的喉頭:“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頭被緊緊鎖住,但他還是在喉嚨裏頭說:“老魏。”

警察低聲而凶狠地說:“你要不想害他,就不準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鬆開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陣子,身子癱在了地上,說:“我不提了,但我曉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轉身,鐵門又哐啷啷關上了。多吉想曉得這個世界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麼變故,使警察們自己人跟自己人這麼惡狠狠地鬥上了。他絕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淚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淚水使燈光幻化迷離,他的腦子卻空空蕩蕩。

他又用頭去撞那鐵門,警察又把門打開。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著眼睛說:“我犯了你們的法,你們可以槍斃我,但你們不能餓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聲把鐵門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飯送進來了。

時間慢慢流逝,有一天,懸在牢房中央那盞明亮刺眼、嗡嗡作響的燈,一聲響亮炸開了。隨即,牢房裏便黑了下來。牢房裏剛黑下來的時候,多吉眼前還有亮光的餘韻在晃動,然後,才是真正的黑暗,讓人心安的黑暗降臨下來。多吉緊張的身體也隨即鬆弛下來。他想好好睡上一覺。但腦子裏各種念頭偏偏蜂擁不斷。多吉這才明白,原來是那刺眼的燈光讓他不能思考。這不,黑暗一降臨,他的腦子立即就像風車一樣轉動起來了。

如今這個世界,讓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變化發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腦子轉動起來,也把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想不清楚。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早在一個尋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個巫師自認為知曉的一切秘密門徑之外。多吉利用熄燈的寶貴時間,至少想明白了這樣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擾,便蜷曲在牆角,放心睡覺了。

他不曉得自己這一覺睡了多長時間,看守進來換壞掉的燈他還是睡著的,但那燈光刷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時,他立即就醒過來了。人一認命,連樣子都大變了。他甚至對看守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看守離開牢房時說:“倔骨頭終於還是軟下來了?”

送來的飯食的分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隨之變好。剛進來的時候,他還在計算時間,但在這一天亮到晚的燈光下,他沒有辦法計算時間。到了現在,當他已經放棄思考的時候,時間的計算對他就沒有什麼意義了。

3.

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幾年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開始時,又把那個死去後還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並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寫與將寫的機村故事連綴成一部編年史的意思。隻是因為,這場機村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親桑丹首先宣告的。

這場毀敗一切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後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沒心沒肺的母親並不顯得特別悲傷。

人們問:“桑丹,兒子死了,你怎麼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呢?”

桑丹本來迷茫的眼中,顯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裏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給林妖喂東西去了。”

人們問:“不死的人怎麼會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並不回答,隻是露出癡癡的、似乎暗藏玄機的笑容。

她這種笑與姣好麵容依然誘惑著機村的男人。有時,她甚至還獨自歌唱。人們說:“這哪是一個人,是妖怪在歌唱。”

這個女人,她的頭發全部變白了,卻少女黑發一般漾動著月光照臨水麵那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澤,讓人想到這些頭發一定是受著某種神秘而特別的滋養。她的麵孔永遠白裏泛紅,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襤褸的衣衫下,她蛇一樣的身段款款而動,讓人想起深潭裏傳說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機村背後半山上鬆林環繞的巨大台地中,的確有這樣一個深潭。那個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兩個地質勘探隊來過,對這個深潭有不一樣的說法。一個說,這個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來的深坑。另一個說,這個深坑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出來的。

地質隊也不過順口一說罷了,他們並不是為這個深潭而來。

那個時代,機村之外的世界是一個可以為一句話而陷入瘋狂的年代。當然,這句話不是人人都可以講的,而是必須出自北京那個據說可以萬壽無疆,因此要機村貢獻出最好樺木去建造萬歲宮的那個人之口,才能四海風行。

這兩個地質隊,一隊是來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樹木。另一隊是來尋找礦石。他們隻是在收起了丈量樹木的軟尺和敲打岩石的錘子,以及可以照見地麵與地底複雜境況的鏡子時,站在潭邊順便議論一下而已。

這些手持寶鏡者都是有著玄妙學問的人哪。

起先,機村有人擔心,這些人手中的鏡子會不會把色嫫措裏金野鴨給照見哪。他們好像沒有照見。但是,湖裏的寶貝有沒有受到鏡子的驚嚇,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這才到了這個故事真正開始的這一天。

這個機村曆史上前所未見的幹旱的春天。

機村的春天本該是這樣到來的。先是風轉了方向,西北方吹來的風縮回冷硬的鋒頭,溫暖溫潤的東南風順著敞開的河穀吹拂而來。在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風的催促下,積雪融化,堅冰融化,凍結一冬的溪流發出悅耳的聲音。暖暖的太陽光下,樹木凍得發僵的枝幹,日益柔軟,有一點風來,就像動情的女人一樣,搖搖晃晃。土地也蘇醒了,一點點地潮濕,一點點地鬆軟,犁頭把肥沃的土地翻開,種子從女人們的手裏撒播下去,然後,幾場細雨下來,地裏莊稼就該出苗了。

但是,在這前所未見的幹旱春天,地裏的莊稼雖然出了一點苗,但天上降不下來雨水,老是高掛著明晃晃的太陽,那些星星點點的綠意便無力連綴成片。有風起來的時候,莊稼地裏不見綠意招搖,反倒揚起了股股塵煙。

綠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莊稼正常生長的年頭一樣流逝。播下種子後,就該是修理柵欄的時候了。機村莊稼地靠山的一邊,都圍著密實的樹籬。林子裏的野物太多,要防著它們到地裏來糟蹋莊稼。

修理柵欄的時候,間或會有人把手搭在額頭上,向著遠處的來路張望。有時,這個張望的人還會念叨一句:“該是多吉回來的時候了。”

這一天,有一個人正這樣念叨時,看見遠遠的河口那邊高高地升起一柱塵土。塵土像一根粗壯的柱子升起來,升起來,然後,猛然傾倒,翻滾的煙雲在半天中彌漫開來。但卻沒有人看見。

央金站起身來,一手叉著這個年紀說來很粗壯的腰,一隻手抬起來,很利落地在額頭上做了一個擦汗的動作,然後喊:“看,汽車來了!”

人們哄笑起來。因為胖乎乎的央金這個動作像她的很多動作一樣,都是刻意模仿來的。她模仿的對象是報紙上的照片,是電影裏的某個人物,或者宣傳畫上的某種造型。

央金不管這個,不等人們止住笑聲,她已經往公路上飛奔而去了。她的身後,揚起了一股幹燥的塵土。更多的人跟著往山下跑,在這個幹旱的春天裏,揚起了更多的塵土。

往汽車上裝樺木的男人們還記得,那天的樺木扛在肩上輕飄飄的,幹旱使木頭裏的水分差不多都丟失幹淨了。

汽車一來,全村人幾乎y會聚集到那裏。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樣。甚至還有人問司機:“你看到多吉了嗎?”

那個時代的司機派頭比公社幹部還大,所以,這樣的問題他根本懶得回答。

頭發雪白、臉孔紅潤的桑丹也癡癡地站在人群裏。不一樣的是,這時,人們頭上,好像有一股不帶塵土味道的風輕輕地掠過去了。人們都抬了一下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天上依然是透著一點點灰的那種藍,風裏依然有著幹燥的塵土的味道。隻有桑丹細細地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沒有醒來。

還是央金跑到溪邊,含了一大口水,跑回來,噴在她臉上,桑丹才慢慢睜開眼睛,說:“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靈魂飛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臉朝向天空:“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桑丹眼睛對著天空骨碌碌地打轉,說:“聽。”

央金說:“桑丹,你終於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來吧。”說著,她自己的淚水先自流出來了。這個姑娘跟她的媽媽一樣好出風頭,心地卻不壞,愛憎分明,但又頭腦簡單。她搖晃著桑丹的肩頭,“你要明白過來,你已經明白過來了,你就哭出來吧。”

桑丹堅定地搖著頭,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也沒有流下一滴淚水。然後,她再次側耳傾聽,臉上出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這種神情把央金嚇壞了,她轉過臉去,對她母親阿金說:“你來幫幫我。”

“你能幫她什麼?”

“我想幫她哭出來。”

阿金說:“你們都小看這個人了,誰都不能幫她哭出來。”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著她的目光,說:“桑丹,你說我說得對吧?”桑丹緊盯著她的眼睛裏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陽光暖暖地照著,但阿金感到空氣中飄浮的塵土味都凝結起來了,她隱隱感到了害怕。但這個直性子的女人又因為這害怕而生氣了。新社會了,人民公社了,雖說自己還是過著貧困的日子,但是窮人當家做主,自己當了貧下中農協會的主席,過去的有錢人彎腰駝背,也像過去的窮人一樣窮愁潦倒了。這個神秘的女人據大家推測,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這個地步了,自己幹嗎還要害怕她呢?

於是,她又說:“桑丹,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問起我來了!告訴你吧,你的格拉,那個可憐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著你遭罪了!”

“是嗎?”桑丹說。

\u001c是嗎?難道不是嗎?”

桑丹漂亮的眼睛裏好像漫上了淚水,要是她的淚水流下來,阿金會把這個可憐的人攬到自己懷裏,真心地安撫她。但這個該死的女人仰起臉來,向著天高雲淡的天空,又在仔細諦聽著什麼。她的嘴唇抖抖嗦嗦翕動一陣,卻沒有發出悲痛難抑的哭聲,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個字:

“聽。”

而且,她的口氣裏居然還帶著一點威脅與訓誡的味道。

阿金說:“大家說得沒錯,你是個瘋子。”

桑丹潭水一樣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帶著淺淺嘲弄的笑意,說:“聽見了嗎?色嫫措裏的那對金野鴨飛了。”

她的聲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在現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桑丹說什麼?金野鴨飛了?”

“金野鴨飛了?”

“她說色嫫措的保護神,機村森林的保護神飛走了。”

“天哪!”貧協主席阿金臉上也現出了驚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搖晃的母親說:“阿媽,你不應該相信這樣的胡說!”她還對著人群搖晃著她胖胖的、指頭短促的小手,說:“貧下中農不應該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團員們更不應該相信!”

“你是說,機村沒有保護神的嗎?”

“共產黨才是我們的救星!”

“共產黨沒來以前呢?機村的眾生是誰在保護呢?”

央金張口結舌了:“反正不能相信這樣的鬼話!”

大家都要再問桑丹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央金和民兵排長索波這幫年輕人要責問她為什麼在光天化日下宣傳封建迷信?

更多的村民是要責問她,機村人憐憫她收留了她,也不追問她的來曆,而她這個巫婆為何要如此詛咒這個安安靜靜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莊。傳說中,機村過去曾幹旱寒冷,四山光禿禿的一片荒涼。色嫫措裏的水也是一凍到底的巨大冰塊。後來,那對金野鴨出現了,把陽光引來,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溫暖滋潤,森林生長,鳥獸奔走,人群繁衍。現在,她卻膽敢說,那對金野鴨把機村拋棄了。

怒火在人們心中不息地鼓湧,但又能把這麼一個半瘋半傻的女人怎麼辦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帶著悲戚的神情離開了人群。

人們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而且,全村的人都聽到了她哀哀的哭聲,她長聲吆吆地哭著說:“走了,走了,真的走了。”

不知道她哭的是自己的兒子還是機村的守護神。胸膛被正義感充滿的年輕人想把她追回來,但是,從東邊的河口那邊,從公路所來的方向,一片不祥的黑雲已經升騰起來了。

黑雲打著旋,絞動著,翻滾著,擺出一種很凶惡的架勢,向天上升騰。但相對於這晴朗的昊昊長空來講,又不算什麼了。

本來,這種柱狀的黑雲要在夏天才會出現。夏天,這雲帶著地上茂盛草木間氤氳而出的濕氣,上升上升,轟隆隆放著雷聲,放出灼目的蛇狀電閃,上升上升,最後,被高天上的冷風推倒,轟然一聲,山崩一樣倒塌下來,把冰雹向著地上的莊稼傾倒下來。

問題是,現在不是夏天,而這個春天,空氣中飄浮著如此強烈的幹燥塵土的味道,地麵上怎麼可能升起來這樣的雲柱呢?人群騷動一陣,慢慢又安靜下來了。雖然心裏都有著怪怪的感覺,但是,看到那柱黑雲隻在很遙遠的河口那邊翻騰,並沒有像夏天帶來冰雹的黑雲,那麼迅速地攀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後群山傾頹一樣一下子崩塌下來,掩住整個晴朗無雲的天空。

裝滿樺木的卡車發出負重的嗚嗚聲開走了,人們回到村子吃完午飯,再懶洋洋地往山坡邊修補柵欄的時候,抬頭看看,那柱黑雲還在那裏。黑雲的底部,還是氣勢洶洶地翻卷而上,但到了上麵,便被高空中的風輕輕地吹散了。晴朗的天空又是那麼廣闊無垠,那黑雲一被風吹散,就什麼都沒有了。水汽充盈的時候,天空的藍很深,很滋潤,但在這個春天裏,天空藍得灰撲撲的,就像眼下這蒙塵的日子,就像這蒙塵日子裏人們蒙塵的臉。

太陽落山時,深重的暮色從東向西蔓延,那柱黑雲便被暮色掩去了,而在西邊,落山的太陽點燃了大片薄薄的晚霞。這樣稀薄而透亮的晚霞,意味著第二天,又是一個無雨的大晴天。

老人們歎氣了,為了地裏渴望雨水的莊稼,為了來年大家的肚皮。這種憂慮讓人們感到從未見過的那柱黑雲包含著某種不祥的東西。望望東邊,夜色深重。

夜幕合上的時候,那柱黑雲就隱身不見了,就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

4.

多吉再次被提出牢房時,雙腿軟得幾乎都不會走路了。

高音喇叭正播放著激昂的歌曲。這是多吉不會聽的歌。對於一個機村人來說,歌曲隻有兩種,或者歡快幸福,或者訴說憂傷。而這些歌曲裏卻有股惡狠狠的勁頭,好像要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抹去,隻讓自己充斥在天地之間。

但這顯然又是很難做到的。這不,多吉隻是掀了掀鼻翼,就聞到了春天的氣息。樹木萌發的氣息,土地從冰凍中蘇醒過來的氣息。他想象不出,在那沒日沒夜的燈光下,他已經待到春天了。往年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回到機村了。

他不沾地氣已經很久了。現在,他雙腿抖抖嗦嗦地站在陽光下,溫暖蜂擁而來,地氣自下而上,直衝肺腑與腦門,使他陣陣眩暈。好幾次,他都差點倒下。但他拚命站穩了,久違的陽光與地氣使他漸漸有了站穩雙腳的力量。

犯人一個個提出牢房,一個個雙手反剪,用繩子緊緊綁了起來。

綁起來的犯人每兩個被押上一輛卡車。車廂兩邊貼上了鮮紅的標語,剛寫上的大字墨汁淋漓。多吉數了數,一共有八輛卡車。一前一後的兩輛汽車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人和臂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同樣全副武裝。裝著犯人的卡車上,是戴上了紅袖章的警察。每一輛汽車都發動了。發動機轟鳴著,噴射出嗆人的氣味把來自腳下土地和四周山野的春天氣息完全淹沒了。

多吉在押著犯人的第二輛車上。

第一輛車上的兩個犯人背上,插著長長的木牌。多吉的木牌更寬大,不同的是這木牌是沉沉地掛在胸前,掛牌子的鐵絲勒在脖子上,墜著他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戒備森嚴的車隊沿著順河而建的街道往縣城中心開。他又見到了被押來縣城那天所見到的標語與旗幟所組成的紅色海洋。躁動的,喧騰的,憤怒中夾雜著狂喜,狂喜中又摻和了憤怒的紅色海洋。過去,他多次來過縣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蜂擁在街上,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同時亢奮如此,就像集體醉酒一樣。這情景像是夢魘,卻偏偏是活生生的現實。

一路的電線杆子上都掛著高音喇叭。喇叭裏喊一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那一根電線上的串著的喇叭因距離產生延遲效應,造成一個學舌應聲的特別效果:“歲!歲!歲!歲!歲!”

喇叭排到盡頭的地方,是黛青色的群山發出回聲:“萬歲——歲——歲——歲——!”

廣場上更是人山人海,翻飛的旗幟還加上了喧天的鑼鼓,他們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慶典上。犯人一押上台子。上麵有人聲音洪亮地振臂一呼,下麵,刷一片戴著紅色袖章的手臂舉起來,口號聲響得恐怕連他們自己喊什麼都聽不明白了。

他們又唱了非常激昂,非常憤怒的歌。

然後,宣判就開始了。多吉不太懂漢語,但他聽到了一些很嚴重的詞:反革命、反動、打倒、消滅、死刑。

聽到“死刑”兩個字的時候,下麵又是林濤在狂風中洶湧一樣的歡呼。他看到旁邊的那個犯人腿一軟,昏過去了。他也跟著腿軟,但架著他的兩個人一使勁,才沒有癱坐在地上。場子上太喧鬧了,他聽不清楚誰被判了死刑,誰被判了無期,誰被判了有期。

他的腦子裏已經一片空白了,還是嚅動著幹燥的嘴唇,問架著他的人:“我也要死嗎?”

“你們這些反革命都該死!”

這時,下麵整齊地唱起歌來。犯人在歌聲中被押上汽車。這回,一路上的高音喇叭停了。幾輛新加入車隊的吉普車上拉響了淒厲的警報。車隊沒有開回監獄,而是向著野外開去了。

多吉想,真是要拉他們去槍斃了。車隊出了縣城,在山路上搖晃很久,開到了一個鎮子,在那裏停下來,人們立即就聚集起來了。這裏,沒有人喊口號,人們隻是默默地聚集在車隊周圍,帶著一點好奇,帶著一點憐憫,看著車上被五花大綁的犯人。多吉突然開口說:“我要尿尿。”

“就尿在褲子裏吧。”

多吉就不再說話了,但他也不能尿在褲子裏,要是這樣的話,將來就是死了,也會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人們會說,機村那個巫師臨死之前,嚇得尿在褲子裏了。

他想,那我就拚命忍住吧。果然就忍住了。

車隊又拉響警報,上路了。在下一個鎮子,等警報聲安靜下來,尿意又來了。多吉又說:“我要尿尿。”

這次,人家隻是白了他一眼,懶得再回答他了。

車隊又嗚嗚哇哇往前開了。多吉突然想到,這樣忍下去,也許到真正槍斃他們的時候,子彈穿進頭顱的那一瞬間,意識一鬆,肯定要尿在褲子裏。這樣,在他身後,人們仍然會說他是一個膽小鬼,這消息肯定還會傳回機村,那麼,他這一世的驕傲就徹底毀掉了。

所以,他一路都在說我要尿尿,我要尿尿。尿得幹幹淨淨的,就可以體麵地上路了。開始他低聲懇求,後來,他便憤怒地大聲吼叫了。車隊停下來。一大團布塞進了他的嘴裏。他就拚命掙紮,用頭去撞人,撞車。結果,他被人一腳從車上踹了下去:“你尿吧!”

但他的雙手被緊縛在背上,他無法把袍子撩起來,也無法把褲子解開。

“怎麼,難道要老子替你把雞巴掏出來?”

他嘴裏嗚嗚有聲,拚命點頭。這麼一折騰,他真是有些憋不住了。

那些人也被這漫長的,無人圍觀的遊行弄得有些疲憊了,正好拿他醒醒神。他被揪著領口推到公路邊的懸崖上,下麵二三十米深的地方,是流暢自如的河水,翻騰著雪白的浪花。一個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雙腳懸空,驚叫出聲。那些人又把他拉了回來。

驚魂甫定的他,聽到那些人說:“這下尿出來了!”然後是轟然一陣大笑,蓋過了河水的咆哮。

多吉腦子裏也是轟然一聲,暖乎乎的尿正在褲子裏流淌,而且,他止不住那帶著快感的恣意流淌。

他怒吼一聲,嘴裏的布團都給噴吐出來了。這巨獸一般的咆哮把那些人都驚呆了。然後,多吉回頭看了那些人一眼,縱身一躍,身體便在河風中飛起來,他感到沉重的肉身變得輕盈了,那浪花飛濺的河水帶著久違的清新之氣撲麵而來。

等那些人明白過來,多吉已經縱身跳下了懸崖,消失在河水中了。他們一齊對著河水開槍,密集的槍聲過後,河水依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翻湧著雪白的浪花。

多吉在河裏消失了。

有人抬手看了看表,時間是上午十點半。

這也是機村大火燃起來的第一天。

5.

這一天,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讓索波和央金這批年輕人非常氣憤的事情。

大隊長格桑旺堆病了。他發病時正是做飯前禱告的時候。

飯前禱告是一種很古老的習慣。

因此禱告也是一個很古老的詞,隻是在這個新時代裏,這個古老的詞裏裝上了全新的意思。

這時禱告的意思,已經不是感謝上天與佛祖的庇佑了。本來,村裏每一家火塘上首,都有一個神龕,裏麵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兩本寫著日常祈禱詞的經書,有時還會擺著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藥。當然,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這些神龕都空了好些年了。但人們過了太久有神靈的日子,上頭發動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時,很多人隻是搬掉了龕裏的菩薩,但龕還留在那裏。這就像什麼力量把你心裏的東西拿掉了,並不能把裝過這些東西的心也拿掉一樣。人們看著這龕就像看著自己空落落的心一樣,所以,總是盼著有什麼東西來把這空著的地方填上。

人們這一等,就是好些年。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空了許多年的神龕便有了新的內容與形式。

神龕兩邊是寫在紅紙上的祝頌詞。左邊:偉大領袖萬壽無疆;右邊:林副統帥身體健康。中間,是一尊石膏塑成的毛主席像。上麵還抽人去公社集訓,學回來一套新的祈禱儀式。

儀式開始時,家庭成員分列在火塘兩邊,手裏搖晃著毛主席的小紅書。程序第一項,唱歌:“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等等,等等。程序第二項,誦讀小紅書,機村人大多不識字,但年輕人記性好,便把背得的段子領著全家人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老年人不會漢話,隻好舌頭僵硬嗚嚕嗚嚕跟著念:“革、命,不是……吃飯!”

或者:“革命……是……請客……”

程序第三項,齊誦神龕對聯上的話,還是年輕人領:“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搖動小紅書,合:“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領:“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

搖動小紅書,合:“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最後,小紅書放回神龕上,喝稀湯的噓噓聲,筷子叩啄碗邊的叮叮聲便響成一片。

大隊長格桑旺堆就在這時犯病了。先是麵孔扭曲,接著手、腳抽搐,然後,他蜷曲著身子倒在地上,翻著白眼,牙齒嘚嘚作響。

在機村人的經驗中,這是典型的中邪的症狀。赤腳醫生玉珍給他吃了兩顆白色的藥片,但他還是抽搐不已。玉珍又給他吃了一顆黃色的藥片,還是沒有效果。新方法沒有效果,就隻能允許老方法出場了。這就像沒有新辦法解決牧場荒蕪的問題,隻好讓巫師出來呼神喚風,用老辦法燒荒。

老辦法其實也是改良主義的。

格桑旺堆被扶坐起來,小紅書當經書放上頭頂,柏樹枝的熏煙中,又投入了沒藥、藏紅花和醒腦的鼻煙末,然後,從紅經書上撕下帶字的一頁,燒成灰調了酒,灌進了病人的嘴巴。格桑旺堆猛烈地打了幾個噴嚏,身體慢慢鬆弛下來,停止了抽搐。

這是暫時的緩解之計,根本之道還是要送到公社衛生院去打針吃藥。馬牽來了,但筋疲力盡的大隊長根本坐不穩當。月光涼沁沁地從天上流瀉下來。格桑旺堆軟軟地像一隻空口袋一樣,從馬背上倒下來。

清淺溪水一樣的月光瀉了滿地,他就躺在這涼沁沁的月光裏,嘴裏嗚嚕嗚嚕地,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訴:“哎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格桑旺堆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是一個好人,所以機村人才擁護他當機村的領頭人。他是一個軟弱的人,所以,一點點病痛會讓他裝出十分的痛苦模樣,更不要說現在本已病到八九分的時候了。隻要有力氣,他就會一點都不惜力地大聲呻吟,把自己的痛苦告知世人。眼下,大家倒真擔心他這麼叫喚會用盡了對付病痛的力氣。於是,他的妻子俯下身子,親吻他的手,他的女兒也俯下她的身子,親吻他的額頭。這個人很不男子漢的地方就是痛苦的時候需要這樣的安撫。

他終於安靜下來了,臉色蒼白,眼神無助而絕望。

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說“痛”。

他說痛不是感覺,而像是說一個名字:“痛,它在走,這裏,這裏,這裏,這裏。”他的手指著自己一個又一個關節,一會兒是腳踝,一會兒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隻活蹦亂跳的精靈。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這裏!”

然後,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禁,低低地笑出聲來。

人們把他扶上了擔架,抬起來,往河口敞開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們走到村口,還看到他抬起身子,向著村民們揮了揮手。

擔架慢慢走遠,消失在遠處霧氣一樣迷茫的月光中了。這時,人們又注意到了幾乎已經忘記的那片不祥的連天黑雲。現在,那片黑雲還停在那裏。黑雲的上端,被月光鑲上了一道銀灰的亮邊,而在黑雲的底部,是一片緋紅的光芒。

傳說中說,對於不祥之物,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不知道它,看不見它。那片黑雲也是一樣,這麼久沒人看它,它就還是下午最後看它時那副樣子。現在,這麼多人站在村口,抬眼看它了,那片紅光便閃閃爍爍,最後抽風一樣猛閃一下,人們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幟般招展歡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團巨大的黑雲全部照亮了。

那片紅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華,落在腳前,像一層稀薄的灰燼。

人群裏發出一陣驚呼。

然後,人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自己驚呼的回聲,而是驢的叫聲。是多吉那頭離開主人很久的驢。它站在村口一堵殘牆上,樣子不像一頭驢,而像是一頭孤憤的狼,伸長了脖子,長聲叫喚。

這個夜晚有如不真實的夢境。

在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中,那頭驢躍下牆頭,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驢就趕過了擔架。人們在它背後大聲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們一起趕路,但它立著雙耳,一點也不聽這些熟悉的聲音親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煙闖入到前麵灰蒙蒙的夜色裏去了。

人們都很納悶,這頭驢它這麼急慌慌地要到哪裏去呢?要知道,眼下這個地方,已經出了機村的邊界,機村的大多數人都很少走出過這個邊界,更不要說機村的牲畜了。這頭驢為什麼非要在深更半夜闖到陌生的地界裏去呢?這事情,誰都想不明白。

但現在不是從前,隨時都有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發生。所以,眼下這件事情雖然有些怪誕離奇,但人們也不會再去深究了。

但擔架上的那個病人卻有這樣的興趣:“什麼跑過去了?是一頭鹿嗎?我聽起來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好獵手,拿著獵槍一走進樹林,他就成了一個機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夥,與他平時在人群中的表現判若兩人。

“是多吉的驢!”

“多吉的驢?”

“是多吉的驢。”

病人從擔架上費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驢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病人又躺下去,沉默半晌,突然又從擔架上坐起身來,說:“肯定是多吉從牢房裏放出來了!”

“不是說他再也回不來了嗎?”

格桑旺堆說:“我們不知道,但這好畜生知道,它知道主人從牢裏出來了!”他還想再說什麼。但那陣陣抽搐又襲來了。他痛苦呻吟的時候,嘴裏發出羊一樣的叫喚。機村人相信,一個好獵手,命債太重,犯病時口中總要叫出那些野物的聲音,眼下這羊叫一樣的聲音,就是獐子的聲音,是盤羊的聲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類的野物的垂死的聲音。一個獵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這樣的聲音,就說明死神已經降臨了。

病人自己也害怕了:“我要死了嗎?”

人們沒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們隻是把擔架停下來,往格桑旺堆嘴裏塞上一根木棍,這樣,他再抽搐,就不會咬傷自己的舌頭了。

擔架再上肩時,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了。病人的抽搐一陣接著一陣,突然他大叫一聲:“停下!”

擔架再次停下。

“放下!”

擔架慢慢落在地上。剛才還抽搐不已,仿佛已經踏進死亡門檻的病人哆嗦著站了起來:“我看見多吉了!”

他的手指向公路的下方。

格桑旺堆的手指向對岸:“那裏!”

那裏是一片草地。草地上除了幾叢雜生灌木黑黑的影子什麼都沒有。草地邊緣,是櫟樹與白樺混生的樹林。側耳傾聽,那些樹木的枝幹中間,有細密而隱約的聲響,畢竟是春天了,隻要吸到一點點水分,感到一點點溫暖,這些樹木就會拔枝長葉,這些聲響正是森林悄然生長的交響。

多吉不在那裏。

但病人堅持說,他剛才確實看見了,多吉和他的驢,就在那片草地的中間。然後,隻有在狩獵時才勇敢堅強的病人自己躺在擔架上,像一個娘們一樣哭泣起來:“我看見的是鬼魂嗎?多吉,我看見的是你的鬼魂嗎?我也要死了,你等著我,我們一起去投生,一起找一個好地方投生去吧!”

“多吉兄弟,我對不起你,機村也對不起你,你卻現身讓我看見,是告訴我不記恨我是嗎?”

“多吉,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等著我啊!”

喊完這一句,他就暈過去了。

這時,東方那片天空中閃閃爍爍的紅光又爆發了一次,大片的紅焰漫卷著,升上天頂。人們的臉被遠處的火光照亮,而地上,仍是失去光澤後仿佛一切都被焚燒,隻剩下灰燼般的月色傾灑在萬物之上。

6.

第二天,格桑旺堆才在公社衛生院的病床上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腦子裏空空如也。

隻看見頭頂上倒掛著的玻璃瓶裏的藥水,從一根管子裏點點滴下,流進了自己的身體。這可是比巫術更不可思議的法子。流進身體的藥水清冽而冰涼,他想,是這冰涼讓他清醒過來。

他知道自己再一次活過來了。他讓自己發出了聲音,這一次,是人的歎息,而不是野物的叫聲。

看護他的人是他的侄子,招到公社來當護林員已經兩年多了。他父親給他的名字是羅吾江村,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很多漢人開始更改自己的名字,他也把名字改成了漢人的名字:羅衛東。

羅衛東俯下身子問他:“叔叔你醒了?”

格桑旺堆笑了:“我沒有醒嗎?”他還伸了伸不插膠管的那隻胳膊,感到突然消失的力量正在回到自己的身體。

“我是說你肯定是真正清醒了嗎?”侄子的表情有些憂心忡忡。

格桑旺堆想,可憐的侄子為自己操心了:“好侄子,放心吧,我好了。”

侄子的表情變得莊重嚴肅了:“聽說,你看見多吉了?”

“我看見了,可他們都說沒有看見!你有他的消息嗎?”

“叔叔,領導吩咐了,等你一清醒,他們就要找你問話。”

“是老魏嗎?不問話他也會來看我。”

侄子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出去了。又走回來,興奮地說:“我進專案組了!”

“什麼?”

羅衛東什麼也沒有說。

格桑旺堆當然不曉得,老魏已經被打倒了。羅衛東出去搬來兩把椅子擺上,然後,兩個一臉嚴肅的公安就進來了。兩個人坐下來,一個人打開本子,擰開筆帽,說:“可以了。”

另一個便架起了二郎腿:“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機村大隊的大隊……”

“問你叫什麼名字!”

“格桑旺堆。”國家的工作幹部,對他這樣的人,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但這兩個人卻不是這樣,想必是他們不曉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機村大隊……”

“這個我們知道!問你什麼回答什麼!”

“你生的什麼病?”

“中邪。”

“胡說,是癲癇!你不是大隊長,不是共產黨員嗎?怎麼相信封建迷信?”

“我……”

“昨天,你碰到什麼事情了嗎?”

“昨天?對了,昨天,肯定有什麼地方的森林著火了,機村都能看見火光,還有很大的煙。”

“還有呢?”

“還有就是我中……不對不對,我生你們說的那個病了。”

“癲癇!還有呢?”

“還有,還有,沒有了。”

“有!”

“我不敢說?”

公安臉上立即顯出了捕獲到重大成果的喜悅,那個人向他俯下身子,語調也變得親切柔和:“說吧,沒關係,說出來。”

一直悶悶不語的羅衛東也麵露喜色:“你說吧,叔叔。”

格桑旺堆伸伸脖子,咽下了一大口唾沫:“你們又要批評我,說我信封建迷信。我不該信封建迷信。”

“說吧,這次不批評。”

“我看見了一個遊魂。”

“誰的遊魂。”

“巫師多吉。”

“為什麼你說是遊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隻有我這個病人看見。病人的陽氣不旺,所以看得見,他們年輕人身體好,陽氣旺,所以就看不見。”

“真的是多吉?”

“是我們村的多吉。請你告訴我,公安同誌,你們是不是把他槍斃了?”

公安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叫護士拔掉了輸液管,說:“隻好委屈你一下,跟我們到你看見他的地方走一趟!說說情況,回來再治病吧。我們保證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進了逃犯緝捕專案組的侄子還有些擔心叔叔的身體。

“走資派都能推翻,這點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從床上一躍而起:“走,我跟你們去!”

兩個嚴肅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普車順著昨天晚上的來路搖搖晃晃地開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變得憂心忡忡了:“同誌,多吉是不是死了?”

對方沒有回答。

他又問:“你們把他,斃了?”

“你說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為集體好。”

這個公安是一個容易上火的人,這不,一句話不對,他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你這是什麼話!你還像一個共產黨員嗎?替縱火犯說話!告訴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斃了,他還能跑嗎?才判了他六年,他還跑,這樣的人不該槍斃嗎?”

被訓得這麼厲害,格桑旺堆一點都沒有生氣,他倚靠在軟軟的座椅上,長出了一口氣,說:“該殺,該殺。”

他使了一個小小的計謀,喊停車的地方,並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的那個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塊草地,一麵臨近奔流的溪水,三麵環繞著高大挺拔的櫟樹與樺樹的混生林地。

吉普車轟鳴著,闖過清淺溪流,開上了那片林間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滿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現了多吉和他忠誠的毛驢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來,那不是鬼魂,他從監獄裏逃回機村來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腳,十分肯定地說:“我看見他就站在這裏!”

但是,這鬆軟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從枯草下冒出頭的今年的青草芽,沒有任何人踐踏過的痕跡。

兩個公安四周轉了轉,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跡。

格桑旺堆看著他們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腳使勁跺跺草地,草地隨之陷下去一點。但當他抬起腳來,草地就慢慢反彈回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樣陷下去,又反彈回來。

他們又坐上吉普車,車子朝著來路開去。這時,迎麵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雲聳立在麵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說:“這麼大的煙,該要多大的火啊!”

專案組的人都不說話。

“要燒燃了真正的森林才會有這麼大的火。”

他們還是不說話。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們燒荒也會有好大的煙,但風一吹,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其實想說,多吉沒死,我太高興了,多吉悄悄回來了,讓我看見,我太高興了。

但他隻是說:“我們燒荒都是冬天剛到的時候,這個季節,把一片片森林隔開的冰雪化了,燒起來就止不住了。所以,我們隻在冬天燒荒。”

“你的話也太多了。國家的森林燒了你很高興嗎?”

這句話把格桑旺堆問住了,他慚愧地低下頭。隻要燒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國家的,他都不會高興。森林一燒,百獸與眾禽都失了家園,歡舞的火神用它寬大的火焰大氅輕輕一卷,一個興旺的村莊就會消失不見,大火過後,泉眼會幹涸,大風會沒遮沒攔,使所有的日子塵沙蔽天。

“有沒有人去撲滅那大火?”格桑旺堆還想起來,離開公社的時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開會,聽人在高音喇叭裏講話,於是他又問,“那麼開會的人,他們沒有看到大火燃起來了嗎?”

“那是國家的事情,國家的事情要你來操心?”

“你們呢?你們也沒有看見?”

“我們的任務是抓那個逃犯。”他們的臉又沉了下來。

格桑旺堆不想再說什麼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火嗎?他們都這樣不依不饒,為什麼對正熊熊燃燒的大火卻視而不見?

他打了一個冷戰,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結局清清楚楚地擺在了他的麵前。他好像\u000b到了機村遭受覆滅的命運。無論如何他也不肯隨車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裏,做好迎接大火的準備。他是這個村的大隊長,如果這個劫難一定要來的話,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難關。

公安把車停下,說:“這會兒看你,又像個有覺悟的共產黨員了。”

強勁的風從東邊的河口吹來,風中帶著濃重的煙火味道。黑色的雲頭再次高漲。早先黯淡下去的紅光,這時又抽動著,升上了天邊。

格桑旺堆說:“天哪,災禍降臨了。”

說完,轉身便往回機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頭,但不回頭也知道,背後,黑煙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獰笑著升騰,現在,連周圍的空氣都在為遠處火焰的升騰與抽動在輕輕顫抖了。

他猛走一陣,畢竟是剛剛走下病床,那股氣一過去,他的腿又軟了下來。這個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這不,他剛一想到雙腿發軟是因為剛剛離開病床,便歎息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後來,他想這是天意。

溪流對麵,正是昨天夜裏多吉與他的驢出現的那片草地。一個好獵人,熟悉山野裏每一個地方。山野裏有很多相像的草地,隻有這一塊,靠著溪流有一眼溫泉。因為溫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麵,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裏的鹿都知道這個地方,它們受了傷,就會來到這裏,它們知道溫泉裏的硫磺會殺死細菌,治好傷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來,多吉這個家夥也知道這個地方。那麼,他也受傷了,不然,他從監獄裏逃出來,幹嗎不先回村裏,卻到了這個地方?想到多吉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村子,隻有一頭驢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淚水就流下來了。

他大喊了一聲:“多吉!”

對麵的山岩響起了回聲。

他又站起身來用更大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蕩蕩的,沒有多吉,也沒有他那頭忠誠的毛驢出現。

現在,他的雙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來,又喊了一聲:“多吉,機村讓你遭難了!”

喊完這一嗓子,他就轉身急急地往機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著眼淚,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該在這裏等你,但你看到了,機村要遭大災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鄉親們在一起,機村隻好對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為你死了,以為是你的遊魂回來了,但你沒有死,你是好樣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確實沒有死,他就躺在林子裏的一個山洞裏。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恢複知覺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寬廣的沙灘上。他跳下去的那個地方,河水很深,才沒有傷了性命。但隨著河水一路衝下去,身上撞出了許多傷口。他忍著痛苦,在鋒利的岩石上弄斷了繩子,這才發現,一隻手臂斷了。解開繩子時發出椎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來。感謝這河水。他站起身來,發現河水居然把他衝到了跟機村流出的溪流交彙點上。他掙紮著順著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車拉著警報來去好幾次。但他在樹林裏,十分安全。因為林子太大了,所以,那些人隻能在窄窄的一條公路上來來去去。以這樣的方式,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他。

當他躺在林子中間鬆軟的落葉上休息的時候,看見了天空中升起滾滾的濃煙。他想,難道縣城裏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樣熾烈的旗幟像真的烈火一樣冒出濃煙了嗎?

風帶著嗆人的煙火味吹過來,樹林搖晃起來。樹林的搖晃都帶著深深的不安。這氣味讓他確切地知道,是什麼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為自己頗帶幽默感的聯想感到自責了。那些人吃飽了飯,不幹正事,要中了邪魔一樣去搖晃那些旗幟,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這些森林,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萬年,失去這些森林,群山中眾多的村莊就失去了依憑。好在這天太陽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幹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沒有停止顫抖。這是因為冷,更因為餓的緣故。但他沒有吃的東西。他用鋒利的石片在樺樹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樹汁就慢慢滲了出來。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凍,樹木就拚命地從地下吸取水分與營養,然後才能展葉開花並結出種子。在這眾多的樹木中,唯有樺樹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樹幹裏的汁液也沒有平常的年份那麼豐富。但這沒有什麼關係,他隻要多在兩三棵樹上弄出些口子來就可以了。

喝飽了樺樹汁,身子暖和過來,他又弄下一圈堅韌的柳樹皮,把自己的斷臂包裹起來。然後,在陽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太陽落山後,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進了。天黑下來,他幹脆走到了大路上。

剛開始走動,傷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須趁夜走回村子裏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需的東西。快走不動時,他想,要是毛驢在身邊該有多好啊。就這樣一想,前麵就傳來了毛驢嘚嘚的蹄聲。他覺得可能是自己意識不清了。經過了這麼些亂七八糟難於理喻的事情,一個人沒有瘋掉,已經非常不錯,聽到點稀奇古怪的聲音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

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但這世事十分奇怪,上麵那些人,相信自己無所不能,所以應該喜歡他這樣的樂觀主義者,但是,他們偏不。他們把未來看得十分美好,而把當下看得萬分險惡,所以,他們喜歡那些喜歡怨天尤人的家夥。

蹄聲嘚嘚地由遠而近,最後,毛驢真的站在了他的麵前!

多吉感動得像一個老太婆一樣絮叨著:“是你嗎?真是你來接我了嗎?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毛驢掀動著鼻翼,噴出溫暖的氣息,嗅他的臉,嗅他的手,嗅他的腳。他把手插在毛驢腦門上那一撮鬃毛裏,感到了它腦門下麵突突跳動的血管。然後,他跨上了驢背。不用說話,毛驢就轉過身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毛驢停下腳步的時候,他清醒過來,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剛剛避到對岸的草地上,還沒有進入樹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憑著朦朧的身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裏的鄉親。他聽見了格桑旺堆虛弱的聲音。擔架停下來時,他和毛驢遁入了樹林。

他嗅到了溫泉上硫磺的味道。這真是治傷的好地方。但他現在不能停留。他催著毛驢,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裏,取了一件皮襖,一些吃食,草藥和刀具。然後,回到那片草地。他囑咐毛驢白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現身,然後,自己先在溫泉裏洗淨了傷口,回到山洞,燃了一小堆火,吃了東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聽見叫喊聲醒來的時候,他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樣折騰自己,那他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他很快就聽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沒有出來回答。然後,他動都沒動一下,不知為什麼,他相信,這個人和別的村幹部不大一樣,不會跑來加害於他。

他並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上,暗中保護了他。

他隻是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7.

第三天,遠處的大火已經燒得更厲害了。

大火起來的時候,必有大風跟著起來,與火場還隔著好幾座山頭的機村也感到風越來越大。風還吹來了樹木與草被燒焦的碎屑。這些黑色的,帶著焦糊味的碎屑先還是稀稀拉拉的,到下午的時候,就像雪片一樣,從天空中降落下來了。

這些碎屑有一個俗名:火老鴰。

火老鴰飛在天上,滿天都是不祥的烏黑,逼得人不能順暢地呼吸。火老鴰還有一個厲害之處。這些被風漫卷上天空的餘燼中,總有未燃盡的火星,這些火星大多都在隨風飛舞的過程中慢慢燃盡,然後熄滅。但總有未燃盡的火星會找到機會落入幹燥的樹林,總會有落入樹林的火星恰好落在易燃的枯葉與苔蘚上,也總會有合適的風吹起,扇動火星把枯葉與苔蘚引燃。

所以,在當地老百姓的經驗中,當一場森林大火攪動空氣,引起了大風,大風又把火老鴰吹向四麵八方時,這場森林大火就已經失控了。接下來,要燒掉多少森林,多少村莊,那就隻能聽天由命,由著大火自己的性子了。

機村和許多群山環抱的村莊一樣,非常容易被火老鴰引燃。

幹冷的風吹了一個冬天,村莊的空氣裏已經聞不到一點點水的滋潤味道,接踵而來的這個春天,也沒有帶來滋潤的空氣與雨水。灼人的陽光直射在屋頂的木瓦上,好像馬上就要冒出青煙了,這時,要是有一點未熄的火星濺落其上,馬上就會騰起歡快的火苗。更不要說,村子中央的幾株巨大的柏樹和杉樹枝杈上,還掛著許多風幹的青草。這個冬天雪下得少,牛羊天天都可以上山,所以,剩下許多的飼草。那正是四處飛舞的火老鴰非常喜歡的落腳之地。

格桑旺堆趕回村子,看到果然沒有人采取任何防範措施。

孩子們聚在村口,看遠處天際不斷騰起的火焰。

而大人們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廣場上開會。

現在,機村人遇到什麼事情,沒有工作組也會自己聚起來開會了。格桑旺堆想,這麼大的危險逼近的時候,大家開開會,商量商量也是應該的。但他沒有想到,大會根本沒有討論他以為會討論的內容。

民兵排長索波見大隊長回來了,才不情願地從權充講台的木頭墩子上下來:“大隊長你來講吧,公社來了電話,兩個內容:第一,多吉這個反革命縱火犯脫逃了,全村的任何一個人,隻要發現他回來,立即向上麵報告!第二,”索波把手指向正從河口那邊燃過來的大火,“大家都看見了,國家的森林正在遭受損失,上麵命令我們立即組織一支救火隊,趕到公社集中,奔赴火場!”

有人看不慣這個野心勃勃的家夥:“你不是讓大隊長講嗎?自己怎麼還不住口呢?”

“多吉是為了機村犯的事,我們怎麼可以把他又交給公安!”

這些話,索波根本就充耳不聞。他說:“大隊長,撲火隊由我帶隊,機村的年輕人都去,多吉就交給你了,一定不能讓他跑掉!”

格桑旺堆皺了皺眉頭,臉上卻不是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撲到一隻火老鴰。他把手掌攤開在索波麵前,那是一小片樹葉的灰燼,然後,他提高了嗓門:“鄉親們,這個,才是眼下我們最要操心的!”

下麵立即有很多人附和。

“現在,男人們立即上房,把所有的木瓦揭掉,女人們,把村子裏所有的幹草都運出村外!樹下的草,還有羊圈豬圈裏的幹草,都要起出來,運出村外!”

人們聞聲而動,但索波卻大聲喊道:“民兵一個都不準走!”

好些年輕人站住了,臉上的表情卻是左右為難。

索波又喊:“央金,你們這些共青團員不聽上級的指揮嗎?”

索波的父親上來,扇了他一個耳光,人群裏有人叫好,但他的第二個耳光下來的時候,老人的手被他兒子緊緊攥住了。索波一字一頓地說:“你這個落後分子,再打,我叫民兵把你綁起來!”

他父親被驚呆了,當他兒子去集合自己隊伍的時候,還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村子裏,不會再有做一個男人的臉麵了。

民兵隊伍,還有共青團的隊伍集合起來,但老人們一叫,又有些年輕人脫離了隊伍。

索波語含威脅:“你們落後了,墮落了!”

他又衝到格桑旺堆麵前:“你要犯大錯誤了!”

格桑旺堆也梗著脖子喊:“你就不怕大火燒到這裏來嗎?”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對岸燒!你見過會蹚過大河的火嗎?誰見過火蹚過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現出平常那種老好人相。

張洛桑卻接口說:“我見過。”

“你這個懶漢,我問你了嗎?”機村有兩個單身男人,一個是巫師多吉,一個是張洛桑。巫師是因為他的職業,而張洛桑是因為,懶。一個人吃飯,不用天天下地勞動。

張洛桑淡淡一笑,懶洋洋地說:“你又沒有說懶人不準答你的話。”

索波惹得起大隊長,卻惹不起這樣的人。

還是激動得臉孔發紅,發際沁汗的胖姑娘央金過來喊:“排長,隊伍集合好了!”

索波趁機下台,帶著他的隊伍往村外去了。走到村外的公路上,他們唱起了歌,歌聲卻零零落落。但他們還是零零落落地唱著歌,奔燒得越來越烈的火場去了。

格桑旺堆看著年輕人遠去,尋常那種猶疑不決的神情又回到臉上。

張洛桑走上前來,說:“老夥計,幹得對,幹得好!”

“那大家快點幹吧!”

機村的中央,小樹不算,撐開巨大樹冠,能夠遮風擋雨的大樹共有五棵。兩棵古柏,三棵雲杉。幾棵大樹下幹燥的空地上,就成了村子裏堆放幹草的地方。婦女們撲向這些幹草堆的時候,繞樹盤旋的紅嘴鴉群聒噪不已。遠處的火勢越來越烈,還隔著幾道山梁呢,騰騰的火焰就使這裏的空氣也抽動起來,讓人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婦女們抱著成捆的幹草往麥苗長得奄奄一息的莊稼地裏奔跑,那些受到驚嚇的紅嘴鴉群就跟隨著飛過去,女人們奔回樹下,鴉群又哇哇地叫著跟著飛回來。

男人們都上了房,木瓦被一片片揭開,幹透了的木瓦輕飄飄地飛舞而下。露出了下麵平整的泥頂。機村這些寨子用木瓦蓋出一個傾斜的頂,完全是為了美觀,下麵平整的泥頂才具有屋頂所需的防水防寒的功能。人們還在房子的泥頂上灑了很多水,擺上裝滿水的瓷盆、木桶和泥甕。

忙完這一切,格桑旺堆直起腰,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時,黃昏已經降臨了。但這個黃昏,藍色的暮靄並沒有如期而至。那淡藍的暮色,是淡淡炊煙,是心事一般彌望無際的山嵐。這個黃昏,人們浮動在暮色之中的臉和遠處的雪山都被火光映得通紅。平常早該憩息在村中大樹上的紅嘴鴉群一直在天空聒噪,盤旋。格桑旺堆吩咐每一戶都要在樓頂上安置一個守夜的人,如果發現飛舞的火老鴰讓什麼地方起火,就趕緊通告。

這天晚上,機村的每個人家,都把好多年不用的牛角號找出來了。

解放前,山裏常有劫匪來襲,報警的牛角號常常吹響。解放後,這東西已經十多年沒有用場了。人們把牛角號找出來,站在各自的房頂上嗚嗚哇哇試吹了一氣。

格桑旺堆站在廣場中央,剛當上村幹部時的自豪感又回來了。這感覺使他激動得雙手都有些微微發顫。可惜,那種自豪感在他身上隻存在了最初三五年,接下來,他就不行了,老是跟不上形勢的發展。形勢,形勢。他現在都怕聽到這個字眼了。讓人想不明白的是,地裏的莊稼還是那樣播種,四季還是那樣冬去春來,人還是那樣生老病死,為什麼會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形勢像一個脾氣急躁的人心急火燎地往前趕。你跟不上形勢了,你跟不上形勢了!這個總是急急趕路的形勢把所有人都弄得疲憊不堪。形勢讓人的老經驗都不管用了。

老經驗說,一畝地長不出一萬斤麥子,但形勢說可以。

老經驗說,牧場被雜生灌木荒蕪了,就要放火燒掉,但形勢說那是破壞。

老經驗說,一輩輩人之間要尊卑有序,但形勢鼓勵年輕人無法無天,造反!造反!

但是,現在,格桑旺堆看著天際高漲著呼呼抽動的火焰,看著剛攤開手掌就飄落其上的火老鴰,看著那些森林被焚燒時,火焰與風噴吐到天空的黑色灰燼,他非常滿意於自己采取的這一切措施。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這才想起已經潛逃回來的多吉。多吉那所空了許久的房子靜悄悄趴在村邊。院子的柵欄門已經倒下了。地上隱隱有些開敗的蘋果花瓣。格桑旺堆一伸手,沉重的木門咿呀一聲應手而開。一方暗紅的光芒也跟著投射進來。

格桑旺堆差點要叫主人一聲,但馬上意識到主人不在家裏已經很久了,伸手在柱頭上摸到開關,電燈便亮了。

他輕輕在屋子裏走動,立即就看到了地上浮塵中那雙隱約的腳印。他在心裏得意地說:“老夥計,你不曉得我有一雙獵人的好眼睛?”

那串腳印上了樓,他笑笑,跟著上樓,看到火塘旁邊的一隻櫃子被人打開過,鹽罐被挪動了位置,他還看到,牆上掛刀的地方,空出了一塊,這個人還拿走了床上的一塊熊皮,一套打火的工具。

格桑旺堆放下心來了,一個機村的男人,有了這些東西,在山林裏待多長時間都沒有問題。

他又回家拿了一大塊豬油、一口袋麥麵,還有一小壺酒,如果多吉真的有傷,這酒就有大用場了。山裏有的是七葉一枝蒿,挖一塊根起來,和酒搽了,什麼樣的跌打瘀傷,都可以慢慢化開。他拿著這些東西,往村外走去。走出一段,他又折了回來。

回頭的路上,被火光映紅的月亮升起來,他把手背在背後,在暗紅的月光下慢慢行走。在這本該清涼如水的夜晚,他的臉頰已經能感到那火光輻射的熱度了。他想,災難降臨了。他想,在這場災難中他要把機村保全下來。在這個夜晚,他像一個上麵下來的幹部一樣,背著手莊重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四周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安。樹林裏的鳥不時驚飛起來,毫無目的在天空盤旋一陣,又落回到巢裏。一些動物不安地在林子裏跑出來,在暗紅的月光裏呆頭呆腦地看上一陣,又竄回到林子裏。連平常稱雄於山林,總是大搖大擺的動物,都像亂了方寸。狼在月明之夜,總是久久蹲立在山梁上,對著空曠的群山歌唱般嗥叫。但今天晚上,狼卻像餓慌了的狗一樣,掀動著鼻梁,搖晃著尾巴,在空曠的大路上奔走。熊也很鬱悶,不斷用厚實的手掌拍打著胸腔。

溪流也發出了很大的聲音,因為大火使溫度升高,雪山上的融雪水下來,使溪水陡漲。大火越燒越大,一點也看不出來,開去打火的人,做了點什麼。火燒到這樣一種程度,恐怕人也很難做出什麼了。大火,又爬上了一道新的山梁。

格桑旺堆就在這時發下誓願:隻要能保住機村,自己就是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發完這個願,他的心就安定下來了。他還對自己笑了笑,說:“誰讓你是機村最大的幹部呢?”

他已經忘記,因為老是跟不上形勢,他這個大隊長的地位,正受著年輕人的巨大挑戰。再說,他要是死了,他們也就用不著跟一個死人挑戰了。

他還是放心不下多吉。回到村子,他敲開了江村貢布喇嘛家的門。

他外甥恩波起來開的門,格桑旺堆隻是簡短地說:“請喇嘛下來說話。”

江村貢布下來了,格桑旺堆開門見山:“我要請你去幹一件事。”

“請講。”

“多吉回來了。”

江村貢布眼睛亮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是逃跑回來的,公安正在到處抓他。他恐怕受傷了,我要你去看看他。”

江村貢布說:“喇嘛看病是封建迷信,我不敢。”

格桑旺堆說:“你是怨恨我帶人鬥爭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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