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靈一起過年。
一到臘月,說話就謹慎起來了,父親時常提醒我們。“莫亂說話。”可我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注意就說漏了嘴。與夥伴們玩生氣了就說“你要背時”,遇到家裏的大黃狗不聽招呼就罵“我打死你”。父親聽了就虎起臉訓斥。“點都沒得記性。”哦喲,真的,又忘了。
小時候,盼過年,又怕過年。過年吃好的,穿新衣服,放火炮,走人戶,幾們好耍,但就是說話不自由。父親老是要叫我們說好的,不準擺與“死”有關的龍門陣;摔跟鬥了,要說“撿銀子”;什麼東西沒有了,要說“發財了”,諸如此類。我覺得真麻煩,但聽父親說起那神秘的口氣,也不敢違抗,生怕因為亂說話帶來什麼可怕的事情。
漸漸地大了,才明白,其實也不是父親的發明。我們那一帶有這樣的風俗,一到年關,說話就特別講究,要說吉利的話。豈止是說話,做事也有許多“禁忌”。
初一這天是新年的開始。一元複始,萬象更新。起頭這天怎麼做,事關一年的運程。早晨起來不準吹火,吹火要刮大風;不準掃地,會把財氣掃出去;不準開櫃子,不然要垮田渠;不準搓繩索,否則包穀就像索子一樣要起綹綹。大年初一好像好多事情都不能做,這不正是我所盼望的嗎?正好抄起手手光耍。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教導我們這不準那不準,主要有兩點,一是這些事項主要與農事有關,就是希望收成好,不出現意外的天災。二是必須敬奉有關神靈。掌管莊稼的好像有很多神靈,不準做這樣那樣就是要尊敬這些神靈,否則就是得罪他們。
我家的過年似乎比周圍的人家格外要煩瑣一些。這煩瑣體現在,不光是人要過得快活,還要讓神靈、祖宗滿意。大年三十夜這天,我覺得最難等了。別的人家最遲兩三點鍾就在放火炮吃年夜飯了,可我家還在按程序敬菩薩、敬祖宗,看著那些煮出來的香噴噴的好吃東西,隻能流口水,父親是絕不允許我們姐弟幾個先於神靈偷吃的。他對我們說,年夜飯年夜飯就是要夜晚上吃。我們懼怕父親,隻能耐心地等他把那一套做完。
先是用一整個煮熟的豬腦殼敬四官菩薩(財神)、土地菩薩、灶神菩薩、豬王菩薩、山王菩薩等諸路神靈。接下來,是擺一大桌飯菜、糖果、酒禮,敬本家的各位祖宗。我一般都要陪著父親去給這些神靈和祖宗拜年,目睹了父親邊燒香化紙邊說著祈求保佑的絮絮的話語,感覺很是莊嚴肅穆。我也很自然地被這氣氛所感染,跟著父親一起拱手作揖。
恍惚之間,神靈們也在這熱熱鬧鬧的吃喝之中露出了歡快的笑臉。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在煙霧的繚繞裏,年的味道才真正出來了。也隻有把這些事情做周張做到堂了,一家人才能坐在桌前吃年夜飯。
除了大年三十、大年初一,還有上九、十五,也是有很多祭祀活動的。從說吉利話,到不觸犯禁忌,再到敬神、拜祖宗,說到底,就是在快活過年的時候,不要忘了頭上的神明和祖宗。這當中有敬畏,有期盼,有尊敬,有懷念。早些年,我對父親過年要搞那麼多儀式很抱怨,後來我倒覺得是必不可少的了。在我的想象中,無論是山林野外的神靈,還是家神,一律都是些老爺爺老奶奶,就像我們的外公外婆,他們樂哈哈的,一點也不嚴肅,一樣有些調皮。他們跟我們一起過年,一起玩耍,非常快活。意識到這一點,就感覺這年過得很熱鬧,很有滋味,很踏實。相反,要是不邀請他們,倒覺得這過年是非常單調乏味的,心裏也會有很大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