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的一天,溯陽正在一棵櫻花樹下舞劍,忽然有下人回報說父親回來了,母親叫自己去門口迎接。溯陽的腦中一瞬間一片空白,已經有將近一年不曾見麵的父親回來了?!就當自己開始遺忘父親模樣的時候他竟然回來了?!溯陽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表情,心中沒有一絲波瀾,沒有喜悅。丟下劍,任憑下人把自己帶了出去。
母親早已經等在大門邊,盛裝的她顯得更加嬌豔,略施粉黛的臉散發出攝人的美。她在期待丈夫的歸來,雙手交疊,抓緊又放鬆,如此反複。溯源不忍心再看下去,連他都已經對父親失望,可是母親還沒有。母親的美似乎隻屬於父親,隻有那個冷漠的男人才可能激發母親梳妝打扮的欲望,即使那樣悉心的妝扮也不會換來哪怕父親一眼的關照。
原以為這一次會和之前所有為數不多的見麵一樣,陌生的眼神交彙,然後是陌生的問候關照。然而當朱紅色的大門“吱悠”開啟時,他的眼中還是現出掩藏不了的震驚--父親的懷中抱著一個身著藍衣的女子,而那女子身懷六甲,看來已快到生產日期。父親投向那女子的眼神中是溯陽不曾見過的柔情似水。女子一直在笑,整個臉上都散發著孕期女人特有的慈愛與幸福。
溯陽呆立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偷望自己的母親。他怕見到母親悲傷欲絕的表情,害怕她因為這一幕而徒增華發。然而他見到的母親,除了一瞬間的震驚,餘下的便全是笑容,那樣傾國傾城的笑靨。他想母親一定是強顏歡笑,隻是不想要那個薄情的男人尷尬。那個男人,溯陽攥緊了自己小小的拳頭,怨恨地看向自己的父親。然而當他望進母親的眼睛的時候,見到的卻是一望見底的澄靜,沒有一絲波瀾。這又是為什麼?難道母親真的不難過?還是說,母親其實並不愛父親?溯陽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大跳,但是他很快就否認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沒有愛,那母親一遍遍彈奏的那曲“采蓮”又是為何?
從那天起,溯陽又多了一個二姨娘,雖然他從來不曾開口叫過。他聽到父親親昵地喚她“蘭兒”,那樣的溫柔,要溯陽心生嫉妒。
父親再也沒有離開這個家,他一心一意陪著那個女人,等待她的分娩。女人似乎身體不好,每次見到她總是慘白的臉色,但是她的笑容卻是常人不能擁有的燦爛,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溯陽有時會在園裏碰見散步的她,卻總是冷著臉一臉不屑地從她身邊走過,對一個搶走自己父親搶走母親丈夫的女人,自己為什麼要給她好臉色看呢?但是她卻絲毫不介意,依然笑著和自己打招呼,笑容不染一絲塵埃。
有時候溯陽看著那個女人,總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次又一次經曆這種感覺之後,他才知道這份似曾相識從何而來,她似乎--有些--像母親。特別是笑起來時那雙眼睛,簡直和母親的一模一樣,隻是年輕的她少了母親眼中那份隱忍,那份傷痛。
二姨娘分娩的日子很快到來。
溯陽站在庭院裏,看著進進出出的無數人,聽著姨娘淒淒慘慘的叫聲,望著父親徘徘徊徊的身影。時間過了很久,然而煎熬卻不曾結束。往來的人群神色凝重,額上沁出細細的汗珠。端進去的清澈的水端出來時卻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父親的臉色是罕見的灰暗,緊握拳的雙手青筋畢露,嘶啞的嗓子卻一直在叫喚著房中的人:“蘭兒,蘭兒 ……”似乎呼喚那個名字成了此刻唯一的本能,深入骨髓,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歇斯底裏。
溯陽站在那裏,看著束手無策的父親,卻忽然鬆了一口氣,幸好母親不在這裏。母親怕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父親如此的嗬護吧!若是見到此時此景,怕是會傷心難過。然而一抬頭,卻看見一襲白色的裙裾消失在路口。
是母親!他的心猛地一震。正欲拔腿追去,忽然聽到關閉的房門打開了,一陣若隱若現的啼哭鑽進溯陽的耳中。父親衝進房去,很久都不見出來。
溯陽匆匆逃開,他忽然害怕見到父親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妒忌那未曾蒙麵的弟弟或者妹妹,他不知道自己出生時父親是否也是如此焦慮,得知自己出生時臉上是否有初為人父的喜悅。
溯陽去到母親房中陪伴她,出乎意料的是,母親臉上沒有意料中的憂鬱,相反地,她的臉上有著如釋重負的輕鬆。她招呼溯陽過來吃飯,臉上有著淡淡喜悅的笑容。陌生的表情出現在熟悉的人身上,溯陽感覺莫名其妙,隻能吃著母親夾給自己的菜。
突然,一個下人匆匆忙忙衝進來,一下子跪倒在桌旁,臉色淒然:“蘭夫人生下了一位小公子,隻是蘭夫人的身子本虛,產後血崩,剛剛--離開了。”
精致的象牙筷砸在了碗碟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母親倏然起身奔出房去。後麵緊緊跟著溯陽。
那扇門前,母親急行的腳步停了下來。她似乎調節了一下心情,思索著如何開口,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推開門去。
空氣中仍然漾著淡淡的血腥味。蘭夫人安靜得躺在厚重而精美的被子裏,慘白的臉色,安詳的神態。而父親坐在一邊,呆呆地望著床上之人,臉色幾乎和蘭夫人一樣。旁邊的小床上睡著一個小小的嬰兒,皺皺的小臉,小小的身子,看不清什麼模樣。孩子睡得那樣香,完全不知大他的出生奪走了母親的生命,也使得他的父親失去了愛人。
孩子忽然毫無預兆地醒了,揮舞著小手小腳,“哇哇”大哭,他的哭聲打破了一室的沉默,給這原本死寂的空間注入了一絲活力。母親走向他,輕輕地抱起他,動作溫柔地像在拿起一個名貴的瓷娃娃,生怕不小心弄碎,溯陽的心中有一絲嫉妒。母親哼唱了幾句兒歌,左右晃了晃孩子,孩子便又安然睡去。
“祈薇,蘭安就由你撫養了,現在我想和蘭兒呆在一起,你帶著溯陽和蘭安離開吧!”父親的聲音已經聽不出原來的感覺,像是失去了全身血液般幹澀。
“這孩子叫蘭安嗎?”母親喃喃,望著孩子的眼神中有一絲同情。“你雖然失去了親生母親,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