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真實
翠柳街
作者:孟德民
重讀方方創作於1986年的《閑聊宦子塌》,那地道的荊州家鄉方言,在我心頭喚起久違的親切之感。小說是從陌生客來宦子塌收集革命民歌,田七爹爹唱了一首自編的怪歌拉開序幕,以複線結構的方式,描述宦子塌的興衰沉浮和胡幺爹爹、田七爹爹及其幾代人的情感糾葛,把這個有著美麗傳說和深厚荊楚文化底蘊的水鄉村落,原汁原味、渾然天成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小說濃鬱的生活氣息,鮮活的故鄉人物,真實的鄉村圖景,常常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融入其中的感覺。
可是,讀完後又不禁自問,這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呢?
比如這位聞名遐邇的歌師胡幺爹爹,重利輕義,為人正直,承繼著儒家文化的優良傳統,努力維護著古樸、純真的民間秩序。他信奉“冇錢也要清白做人”的原則,不惜大義滅親,對販賣假藥材坑害鄉裏的兒子大加撻伐,還賠盡了自己一生的積蓄。孫子天壯雖然覺得他的道德說教“太老噠”,也不得不佩服他“把人品看得重”。胡幺爹爹德高望重,他唱的孝歌,讓鄉村每一個平凡的靈魂都賦予了“感動中國”般的色彩,享受到被追思懷想、蓋棺論定的終極關懷,村裏的老人們都把能死在他的前麵當作幸事。這樣的一個胡幺爹爹,自然有著居高臨下臧否人物、評判是非的心理優勢,尤其對田七爹爹這種複雜曆史的人,更是隨意地譏諷嘲笑,在人們心目中,他是宦子塌當仁不讓的道德長者、精神領袖。然而,正是這樣一位以“清白”自居的胡幺爹爹,與秦家妑妑那一段暗度陳倉開枝散葉的隱情,還是讓他常為自身的德行缺陷而氣短理虧,臉紅耳熱。諸如此類的鄉村秘密,被深深地掩藏著,天知地知,風雨不透,“隨麼樣的人都曉得隱起那些必須隱起的東西。天下為人不知曉的事比人所共知的事多得多咧!”如此,鄉村秩序才得以維持著表麵的平衡吧。
原來,我們所看到的生活真實,與事物本身的內在真實,往往是互不相幹甚至互相矛盾的兩種東西,所謂“眼見為實”,其實並不可靠。這一點,在宦子塌的“反派人物”田七爹爹身上體現得更為充分。
田七爹爹是宦子塌唯一的紅軍。範隊長當年誣陷他是“改組派”,一句話就把這位同生共死的戰友,救過自己性命的恩人,從天堂打入地獄。為了逃避殺身之禍,他潛回宦子塌,從一個真正的紅軍戰士,變成了“國民黨勤務兵”,一輩子隱忍地苟活著。可悲的是,這個罪名並非來自主流意識的強加,而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杜撰,可謂冤上加冤。他的真實身份被人為地改變了,保命,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人生哲學。麵對胡幺爹爹們的嘲弄,他氣是氣,“隻是淡說一句,‘你們哪曉得腦殼是麼樣保住的喲!’”個體的命運,在曆史的長河中總是微不足道,麵對白色恐怖,麵對強大的專政機器,頻繁的政治運動,人不得不拿尊嚴換生存。成功或者失敗,功臣或者賊子,榮耀或者屈辱,因為一句話的指控就被徹底改變,永世難得翻身。田七爹爹接受了這個現實,無力為自己撥亂反正。陌生客的來訪,打破了他內心的平靜,也掀開了塵封的記憶。作者沒有展示他百感交集的內心世界,沒有透露他有何種政治訴求,從此他就像一塊石頭一樣,“一早起就蹲在河邊看水,還呆想。眼光直直的,讓人不解。”隻有當木瓜追問他時,他才說是要“看一個人”,並囑咐木瓜,“伢,得用心看。用心能看到你想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