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洛狄
我們現在到瑞士去遊覽一下,去拜訪這個美麗的山國;那裏陡峭的石壁上遍布著樹林。我們走上那耀眼的雪地,再走到下麵綠色的草原上去;河流和溪澗在這裏奔騰,好像怕來不及趕到海裏似的,一到海中就消逝了。太陽炙熱地照在深穀裏,照在深厚的積雪上;經過了許多世紀,積雪凝結成閃亮的冰塊,然後崩塌下來,形成了冰河。在一個叫做格林達瓦爾得的依山的小城旁邊,在警號峰和風雨峰之間的寬廣的峽穀裏,就有兩條這樣的冰河。這兩條冰河可謂是蔚為大觀;每年夏季,總有許多世界各國的旅客到此地來遊覽。他們翻過積雪的高山;他們跨過幽深的溪穀——經過溪穀的時候,他們得爬好幾個小時的山。他們爬得越高,這溪穀就顯得越深。他們如果朝下俯瞰,就會感覺自己像是坐在氣球上一樣。
上麵的山峰上被低垂的雲塊籠罩著,好像是一層密不透風的煙幕;下麵的溪穀裏有許多棕色的木屋。偶爾有一縷陽光射進溪穀,把一塊蔥綠的林地照得好像透明似的。水在湍急地向下奔流,咆哮著,但是上遊的水卻隻是潺潺地流著,迸出一種鏗鏘的聲調,看上去好似一條從山上垂下來的銀帶。
在一條通向山上的路的兩旁有許多木屋,每座木屋都有一小塊種馬鈴薯的山地。這塊地是非常有價值的,因為那些木屋裏有好多小生命——屋子裏住著許多孩子等著吃飯,他們都很能吃。他們從這些房子裏走出去,朝一些步行的或是坐車的過路旅客圍攏來。這裏的孩子們都在做一種小生意。他們兜售一些木雕的房子——就是我們在這山上所看到的房子的結構。不管天氣好壞,人們總會看到成群的孩子跑來變賣他們的商品。
25年以前,有一個小孩子也常到這兒來,渴望做些買賣;不過他總是獨自在一旁站著。他的表情非常嚴肅,他的雙手用力地抱著他的木匣子,好像他一鬆手會跑了似的。他的這副表情和他的這個小樣兒,比較引人注目。因此旅客有時叫他過去,一下子就把他的東西買光了,弄得他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他的外祖父住在山頂上。這老頭兒會雕出漂亮的精致的小房子。他的房間裏有一個木櫃子,裝的全是雕的玩意兒:硬果鉗啦、刀子啦、叉啦,刻著精美的蔓藤花紋和正在跳躍的羚羊的匣子啦。這些都是孩子們一見鍾情的東西。可是洛狄——這就是這個小家夥的名字——總是懷著渴望的心情,睜著一對大眼睛盯著掛在梁上的一杆舊槍,他的外祖父曾許諾給他這枝槍,當他長大了,有了健壯的體格、善於使槍的時候。
這孩子雖然小,卻得看守山羊。假如說,一個能同羊一起爬山的人算得上是好牧羊人,那麼洛狄就相當能幹了。他爬起山來比山羊還高,而且,還喜歡爬到樹上去掏鳥窩。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但是,除了當他站在飛流直下的瀑布旁邊,或者是聽到狂暴的雪崩的時候,誰都沒看見他笑過。他從來沒有夥伴;隻有當他的外祖父叫他下山去賣東西的時候,他才跟他們在一起,他並不喜歡這樣。他喜歡獨自一人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旁,聽他講古時候的故事和關於他的故鄉梅林根的居民的故事。老頭兒說,住在梅林根的人們並不是生來就在那兒:他們是從北方流浪來的。他的祖先住在北方,叫做“瑞典人”。這樣了不起的知識,而洛狄現在卻有了。不過他從一些朋友那裏知道了更多——這些朋友就是屋子裏的家畜。其中有一隻叫做阿約拉的大狗,是洛狄的父親的遺產。另外還有一隻公貓,洛狄和這隻貓感情特別好,因為它教會了他爬高。
“咱們一起上屋頂吧!”貓對洛狄說,而且說得非常淺顯易懂,因為當一個孩子還不會講話的時候,他是聽得懂動物語言的。這些動物的話,跟父母的話一樣,淺顯易懂,但是一個人隻有在幼時才能聽懂。在小孩子的眼中,祖父的手杖可以變成一匹馬,發出馬的鳴叫,有頭,有腿,也有尾巴。有些孩子在這個時期要比別的孩子停留得時間長一些;我們就說這種孩子發育緩慢,說他們弱智。你看,人們可有理呢!
“小洛狄,一起到屋頂上去吧!”這是貓開始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洛狄懂得的第一句話。“人們老說摔跟頭——這全是胡說,隻要你不害怕,你肯定不會摔下來的。來吧!這隻爪要這樣!那隻爪要那樣!要用你的手模仿!眼睛要看準,四肢要放鬆,看見空隙,要躍上去緊緊地抓住,就像我這樣!”
洛狄依令行事。於是他就經常爬到屋頂上,和貓一起玩耍。後來他們一起坐在樹頂上,最後他甚至爬到貓所不能及的懸崖上去。
“再爬高一點!”樹和灌木說,“你看我們是如何做的!你看我們爬得多高,貼得多緊,就是最高、最窄的石崖也阻擋不了我們!”
洛狄爬上最高的山峰;有時天還沒亮,他就已爬上了山頂,喝著清晨的露水,吸著營養的新鮮空氣——這些東西隻有大自然的創造者才能供給。據食譜上說,它們的成分是:山上野草的新鮮香氣和穀裏麝香草以及薄荷的幽香。低垂的雲塊先把濃鬱的香氣吸收進去;然後風再把雲塊吹走,吹到杉樹上。於是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又清淡又新鮮。這就是洛狄清晨的飲料。
太陽的光線——她們是太陽神傳播幸福的女兒——吻著他的雙頰。昏迷之神遠遠地站在一旁,不敢走近他。住在外祖父家裏的燕子——它們足足做了七個窠——繞著他和他的羊群飛,同時唱道:“我們和你們!你們和我們!”它們把家人的祝福帶給他,還有那兩隻母雞的。這兩隻雞是家裏唯一的家禽,但是洛狄跟她們一點也不和睦。他歲數雖小,卻走過不少路。對於他這麼一個小家夥來說,他的旅程也真不算短。他是在瓦利斯州出生的,但是被人抱著長途跋涉,來到這塊地方。不久以前他還自己走著去拜訪過灰塵泉一次。這泉從一個白雪皚皚的、叫做少女峰的山上流下來,很像掛在空中的一條銀帶。他曾經到過格林達瓦爾得的大冰河;不過這件事說起來十分悲哀。他的母親就是在那兒死去的,同時按照他的外祖母的說法,“洛狄從此失去了他兒時的歡樂。”在他還不到一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曾經寫道,“他更喜歡笑。”不過自從他從那個雪穀裏回來以後,他的性格與以前大不相同。外祖父平時不會談起這件事情,但是山裏的居民盡人皆知。
洛狄的父親是個趕郵車的人,現在睡在外祖父屋裏的那隻大狗就曾經常常跟著他在辛卜龍和日內瓦湖之間旅行。洛狄的父親的親戚現在還住在瓦利斯州的倫河區;他的叔父是個有能力的羚羊獵人,也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向導。洛狄在一歲的時候就喪父。這時母親就非常想帶著孩子回到居住在伯爾尼高地上的娘家去。洛狄的外祖父住的地方離格林達瓦爾得隻有很短的路程。他是一個雕匠;他賺的錢足以過活。
七月裏,她帶著孩子,同兩個羚羊獵人一起,越過介密山峽,回到在格林達瓦爾得的娘家去。他們已經走完了大部分的路程,越過了高峰,到達了雪地。他們已經看到了她的娘家所在的那個山穀和他們所熟知的那些木屋。他們隻需再努把力,爬過一座大雪山的峰頂,就可以到了。大雪初開,把一個冰縫蓋住了,那冰縫並沒有裂到流著水的地層,不過也裂開有一人多深。這個抱著孩子的少婦滑了一跤,墜落下去,就不見了。無人聽見她的叫聲,音信全無,但是人們卻聽見了小孩子的哭聲。
一個多小時以後,大家才從最近的人家弄來繩子和竹竿,設法營救她。大家竭盡所能,才從這冰縫裏撈出兩具類似屍首的東西。大家竭盡所能急救,結果孩子算是又能呼吸了。這樣,老外祖母家裏好兒換了一個外孫——一個喜歡笑的小家夥。不過這小家夥現在似乎變化極大,而這變化似乎是在冰縫裏,在那個寒冷的、奇異的冰世界裏形成的——根據瑞士農民的說法,這個冰世界裏關著許多惡人的靈魂,而且這些靈魂直到最後也不會得到釋放。
冰河無限延長開去。那是一股洶湧的激流凍成的綠色的冰塊,越堆越高,凝結在一起。在這冰堆下麵,融化了的冰雪像悶雷似的轟轟隆隆地朝山穀中衝過來。再下麵就是許多深洞和大裂縫。它們形成一座奇異的水晶宮,冰姑娘——她就是冰河的皇後——就住在這宮裏。她——生命的謀害者和毀壞者——兼具空氣的孩子與冰河的強大的統治者身份。她可以飛到羚羊望而卻步的地方,飛到雪山的至高點——在這裏,就是最勇敢的爬山者也非得挖開冰塊才可以站穩。她在洶湧的激流兩旁的細長的杉樹枝上飛;她在石崖之前來回跳躍;她的雪白的長發和她的深綠色的衣裳在她的身上飄;她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樣發出光彩。
“毀滅和占有!這就是我的權力”她說,“人們把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從我的手中奪走了。那是我所吻過的一個孩子,但是我卻沒有把他吻死。他複活了。他現在在山上放羊。他會爬山,爬得非常高,高到遠離所有其他的人,但他卻離不開我!他是屬於我的,我要奪回他!”
於是她命令昏迷之神去辦此事,因為這時正值仲夏,冰姑娘不願意到長著野薄荷的綠樹林中去。昏迷之神飛起來,接著就向下麵撲去。這一位撲下去,馬上就有三位也跟著撲下去,因為昏迷之神有一大群姊妹。冰姑娘挑選了她們之中最強壯勇敢的一個。她們可以到處發揮她們的威力。她們可以坐在塔梯與塔頂的欄杆上;她們可以像鬆鼠一樣在山穀上亂跑,什麼都阻擋不了她們;她們可以像遊泳家踩水那樣踩著空氣。她們可以把她們的犧牲者誘到無底的深淵裏去。這些昏迷之神捉住人的時候,跟珊瑚蟲捉住身邊所有的東西一般,死也不放。現在昏迷之神就盯住了洛狄。
“捉住他嗎?”昏迷之神說,“這有難度!那隻可惡的貓已經教給他一套本領了!他這個人間的孩子已經極其靈敏,我沒有辦法控製他。當他抓住一根樹枝懸在深淵上時,我簡直沒有辦法捉住這個小鬼。我多麼想搔搔他的腳掌,使他在空中翻幾個筋鬥啊!”
“你就按想法這樣做吧,”冰姑娘說,“你不做我就去做!我盡力而為!”
“好!”她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好像是教堂的鍾聲在山裏發出的一個回音。然而這是一支歌,一種低語,一個和諧的合唱。它是大自然中別的神靈發出來的——它是太陽的那些溫柔、慈愛、善良的女兒唱的。她們在黃昏時候化成一個花環,圍著山頂飛;她們張開玫瑰色的翅膀,在太陽下落的時候,這些翅膀就越加緋紅,使得那些高大的阿爾卑斯山看上去像一團火焰。人們把這景象叫做“阿爾卑斯山之火”。夕陽西下之後,她們就回到雪白的山峰上躺下睡去。直到太陽再破曉時,她們才又露出麵來。她們非常喜歡花、蝴蝶和人類,而在人類之中她們最喜歡洛狄。“你別想得逞!”她們說。
“比他更厲害的人我都曾捉到過!”冰姑娘說。
太陽的女兒們唱了一曲旅人之歌。大致是:旅人的帽子被一陣旋風瘋狂地卷走了。
“風隻能吹走人的身外之物,但不能吹走人的身體。你——暴力的孩子——能夠捉住他,但是你留不住他。人比你還要強大,甚至比我們還要神聖!他能爬得比我們的母親還要高!他有一種神咒可以製服風和水,使風和水為他效力。你隻能使他失去那種拖累著他的沉重的壓力,結果他反而會飛得更高。”
這就是那個鍾聲似的合唱所發出的的旋律。
每天一大早,陽光射進外祖父房裏唯一的一個小窗子,照在這個安靜的孩子身上。太陽的女兒們吻著他:她們想要把冰河的公主給他的那個冰吻融化掉,使它消失。這個吻是他躺在那個在冰塊的縫隙裏死去的母親的懷裏時得到的,而他能複活也真算是一個奇跡。
2.走向新的家
洛狄已經八歲了。他的叔父住在倫河區高山的那一邊。他想把洛狄接到他那裏去,讓他受些教育,希望將來洛狄能夠自立。外祖父覺得洛狄的叔父這樣做很有道理,於是就讓洛狄回去了。
洛狄現在要離開了。除了外祖父外,他還要跟其他的人辭行。他最先與老狗阿約拉辭行。
“你的父親是一個趕郵車的,而我隻是一隻郵車狗,”阿約拉說,“我們總是一同來回在高山的兩邊;所以我認識山那邊的一些狗和一些人。我不喜歡多講話,但是想到今後我們彼此談話的機會不多了,我倒真想和你多講幾句。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在我心裏埋藏了很長時間,我也想了很長時間。我不太理解它的意義,你也肯定不會理解,不過沒有關係。我隻明白這一點:無論對狗來說,還是對人來說,天下的事情都不會有公平。並不是所有的狗生下來就有福氣躺在人膝上或是吃牛奶的。我從來都沒有過這種福氣。但是我看見過一隻哈巴狗,他竟然坐在一輛郵車裏,占著人的位子。他的女主人——也可以說他是那個女人的主人吧——拿著一個奶瓶給他喂奶。還給他糖果吃,但是他卻不愛吃,隻是用鼻子嗅了嗅,結果她隻能自己把糖果吃掉了。我那個時候正跟著郵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跑,餓得心裏發慌。我思來想去,覺得這件事情實在太不公平——但是不公平的事情卻多得數不清!我希望自己也能坐在人的膝上,在馬車裏旅行一下。但是一個人不是想什麼就能實現什麼的。我從來就沒有實現過,不管我怎樣叫怎樣嗥。”
這就是阿約拉講的所謂的故事。洛狄緊緊地擁抱著老狗阿約拉。吻它的潮濕的鼻子。然後他又把貓摟進懷裏,可是貓卻極力想要掙脫開去,並且說:
“你比我身體強壯得多,我也不想用爪子抓你!爬上山去吧——我已經教會你怎樣爬山了。你要記住隻要你跌不下來,那麼你就會抓得很牢了!”
貓說著這話繼而跑開了,因為它不希望洛狄看見它難過的眼神和無奈的神情。
母雞們在地板上徘徊躊躇;有一隻已經沒有尾巴了,曾經有一位想成為獵人的旅行家以為這是一隻野雞就一槍把她的尾巴打掉了。
“洛狄現在要長途跋涉了。”一隻母雞說。
“他真是個大忙人,”另一隻說,“我不想和他說再見。”
她們邊說邊走開了。
他還要與山羊告別。它們都“咩!咩!咩!”的叫著叫聲使他聽了心裏很難過。
住在附近的兩個勇敢的向導也要翻山到介密山峽的那一邊去。洛狄跟著他們一路而行,而且是徒步去的。對他這樣的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段路程實在是辛苦了。不過洛狄是一個堅強的孩子,他根本就不怕困難。
燕子陪伴著他們飛了一程送了他們一程。它們唱:“我們和你們!你們和我們!”這條路直通向波濤洶湧的路西尼河。這河從格林達瓦爾得冰河的黑坑裏發源流出來,分流成許多小溪。倒下來橫在沙上的樹幹和石堆在河上搭成了橋。沒多久,他們就走過了赤楊森林,準備開始爬山了。冰河在這山的旁邊流過去。他們時而繞著冰塊走,時而立在冰塊上把冰塊當渡船橫渡冰河。洛狄有時爬,有時站起來走。他的眼睛露出喜悅的光芒。他穿著有釘的爬山靴,使勁地在地上踩著,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個腳印似的。黑土被山洪衝到冰河上,冰河就蒙上了一層黑色;但是深綠色的、玻璃一般的冰塊還能隱隱地顯露出來。這群旅人還要繞過許多由很大的冰塊圍成的一個個水池。有時候,他們會走過一塊懸在冰穀上邊的巨石。有時巨石會滾落下去,在冰穀的深淵裏發出轟轟的回音。
他們不停地向上爬。冰河也往上伸展,像一條夾在山崖巨石之間的、由冰塊形成的茫茫大江。突然間洛狄想起了他曾經聽說過的一件事:洛狄曾和他的母親一起躺在這樣一個陰森的深淵裏;但是這個回憶不久就從他腦海裏消逝了。他覺得這件事跟他所聽到過的許多其他的故事並沒有什麼不同,兩位向導偶爾也覺得這樣的路對於這個小孩子來說未免太吃力了,所以就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可是洛狄一點也不覺得累,他站在光滑的冰麵上,站得像羚羊一樣穩。
現在他們終於爬上了石山。他們在光光的石塊中間走著。不久他們又走進低矮的鬆樹林,繼而又踏上綠草地。這個旅程中永遠充滿了變幻無窮,充滿了新奇莫測。積雪的高山屹立在他們的周圍。孩子們把它們叫做“少女峰”、“僧人峰”和“雞蛋峰”;洛狄也就這樣稱呼它們。洛狄從來沒有爬過這樣高的山,也從來沒有走過這樣茫茫無邊的雪海:海上的雪浪沒有波動,但風時常從雪浪中吹走一些雪片,好像吹走海浪上的泡沫一樣。冰河“手挽著手”一個緊接著一個。每條冰河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宮殿。她的目標好像就是:捉住和埋葬掉她的犧牲者。
溫暖的陽光照著大地;雪反射出耀眼的光線,好像鋪著一層淡藍色的、晶瑩的鑽石。雪上躺著無數昆蟲——尤其是蝴蝶和蜜蜂——的屍體。這些昆蟲飛得很高,也許是風把它們吹得那樣高,非要把它們凍死不可。
風雨峰上堆積著厚厚地烏雲,像濃黑的羊毛那樣懸掛在那裏。雲堆裏充滿了“浮恩”,它隻要一爆發,馬上就會變成風暴。在高山上露宿,第二天繼續前行,從深淵裏迸發的、滔滔的穿鑿巨石的流水——這所有一切都在洛狄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無法忘懷的印象。
在雪海的另一邊有一座荒涼的石屋;這石屋可以供他們休息和宿夜。屋裏有木炭和杉樹枝。他們立即燒起一堆火來,同時還搭起舒服的床鋪。他們於是圍著火坐下,邊抽煙邊喝煮的、既溫暖而又富有刺激性的湯。洛狄進完了晚餐。大家談到住在阿爾卑斯山區裏的神怪和盤踞在深湖裏的怪蟒;他們還講幽靈怎樣把睡著的人掠走,飛到那個充滿魔幻色彩的水上都市威尼斯去;野牧羊人如果趕著黑色的羊群走過草地——雖然他是隱身的,但是羊群的鈴聲和可怕的羊叫聲卻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洛狄認認真真地聽著這些故事,但是他一點也不害怕,因為他不懂害怕。他聽這些故事的時候,好像也聽到了那種可怕的、咩咩的羊叫聲。是的,似乎這聲音越來越清楚了,好像大家都能聽見。此時他們突然就停止談話,仔細聆聽,而且還告訴洛狄不要睡著。
這就是“浮恩”——從山上吹到山穀裏來的狂風;它強勁地足夠像折斷脆弱的蘆葦一樣把大樹折斷,它能把河這邊的木屋子吹到對岸去,就好像我們移動棋盤上的棋子一樣輕而易舉。
一小時後,他們才告訴洛狄說,現在安全了,睡吧。這段長途旅行已經使他疲憊不堪,聽後就進入睡鄉了。
第二天清晨,他們就出發了。太陽似乎為著洛狄他們照在新的山上,新的冰河和新的雪地上。他們現在進入了瓦利斯州,到達了格林達瓦爾對麵的山峰的另一邊。但是他們距離新的家還很遠。他們發現了新的深淵、山穀、樹林和山路、還有新的房子和許多陌生人。但是他們是什麼人呢?他們都不是正常人;他們又腫又黃的麵孔顯得難看可怕;他們的頸上掛著像袋子一樣的又醜又重的肉球。他們都是白癡病患者。他們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瞪著一對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旁邊過往的人。女人的樣子更是不堪入目。洛狄想難道他的新家裏的人就是如此嗎?
3.叔父
洛狄終於來到了叔父的家裏。哦,謝謝上帝,這裏住著的人跟洛狄剛才所見完全一樣。這兒隻有一個白癡病患者。他是一個可憐的傻孩子。他是那些窮苦人之一,這些貧困孤單的人老是在瓦利斯州流浪,從這到那,每到一家就住上一個多月。當洛狄到來的時候,可憐的沙伯裏恰巧正住在他的叔父家裏。
叔父是一個勇猛的獵人;除打獵以外,他還會箍桶。他的妻子是一個活潑的小婦女,長著一個雀子般的麵孔,一對鷹目,一個長著一層厚汗毛的長脖子。
對洛狄來說,這裏的一切東西都是很新鮮奇特的——服裝、舉動和習慣,甚至語言都是聞所未聞的。不過他的耳朵很快就對這裏的語言習慣了。這裏的境況比起外祖父的家來,好像要好得多。這裏的房間比較大,而且牆上還掛著羚羊角和擦得很亮的槍支,門上還懸有聖母像——像前還擺著阿爾卑斯山的新鮮石楠,還點著一盞燈。
正如前文所述,叔父是這個州最棒的獵人和最可靠的向導。洛狄現在快要成為這家的掌上明珠了。不過這家此前已經有了一個寶貝——一隻聾瞎的獵犬。它現在再也不能一如既往地出去打獵了。但是大家還記得它過去的功勞,因此它也成了家庭的一分子,過著舒服的生活。洛狄撫摸著這獵犬,但是它卻不願意跟生人交朋友。目前,洛狄確實是一個生人,這隻不過是暫時的現象。他很快的就獲得了全家的喜愛。
“瓦利斯州的生活比較不錯,”叔父說,“我們這兒有許多羚羊;它們死得沒有山羊那麼快。這裏的日子今非昔比。不管人們怎樣懷念過去的日子,但我們現在不是很多。這個口袋現在有了一個洞——我們這個與世隔絕的山穀現在有清涼的風吹了進來。新事物不斷取代舊物,”他說。叔父把話一扯開,就談起他小時候的事情,有時還談到更早的事情——他的父親那個時代的事情。那時瓦利斯州是一個所謂封閉的口袋,全是病人和可憐的白癡病患者。
“不過法國軍隊到來了,”他說,“他們還真算得上是醫生!他們立刻治好了疾病,這些法國人才真會打仗呢,而且方式是千變萬化的!他們的女兒更會征服人呢!”於是叔父對他的法國血統的太太瞄了一眼,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法國人還懂得如何炸毀我們的石頭呢!而且他們也付諸實踐了。他們在石山上炸開一條辛卜龍公路——它是這樣的一條路:我隻需把它指給一個三歲的孩子看,對他說:到意大利去吧,一路沿行!隻要這孩子不離開這條路,他就可以到達意大利。”
這時叔父就唱起一首歌來,並高喊:“拿破侖萬歲!”
洛狄第一次聽到人們說起法國和倫河上的那個大城市裏昂——他的叔父曾去過那裏。
過了幾年,洛狄就成了一個很能幹的羚羊獵人。他的叔父說,洛狄天生就具有這副本領。因此他教洛狄怎樣使槍,怎樣瞄準和射擊。叔父在打獵的季節裏帶他一同上山,讓他喝羚羊的鮮血,因為這可以治獵人的頭昏。叔父教給他怎樣識別山上的雪塊崩落下來的時刻——根據光照的強度來判斷午晚。叔父還教給他怎樣觀察羚羊的跳躍,怎樣向羚羊學習,好能練出一套落到地上而仍能像羚羊一樣站穩的本領,叔父還教給他怎樣在無法站立的石崖上用肘來支持自己,用大小腿上的肌肉爬——在必要的場合,甚至連脖子都可以使用。
叔父說,羚羊很奸詐,常常布有崗哨。因此作為一個獵人必須更聰明,讓它嗅不出他的痕跡才行。他可以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爬山的手杖上來欺騙它們,讓它們錯誤地把這種偽裝當成人。有一次叔父帶洛狄去打獵的時候就采用此方法。
山上的路極其狹窄。然而,這不能算是路。它隻是伸在一個張著大口的深淵上的“飛簷”。路上的雪已經融化了一半,石塊不堪一踩。因此叔父不得不趴下來,慢慢向前爬。碎石滑落下去,從這個石壁撞到那個石壁上,一直墜進無底洞。洛狄站在一塊伸出的石頭上,離開他的叔父大約有一百步的距離。在他站著的地方,他猛然發現一隻巨大的兀鷹在他的叔父頭上盤旋著。兀鷹隻需拍一下翅膀,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叔父打進深淵,然後把他的屍身吃掉。
深淵對麵有一隻母羚羊和一隻小羚羊,叔父一直盯著它們,而洛狄則在注視著叔父頭上的那隻兀鷹。洛狄知道這鳥的意圖,因此他把他的手按在槍機上,隨時應對突發狀況。這時那隻羚羊忽然跳起來了。叔父已經射擊;羚羊被一顆致命的子彈打穿了。不過它的孩子卻幸免於難,似乎它早已學會了死裏逃生的本領。那隻兀鷹一聽到槍聲就嚇得向相反方向飛去。但叔父全然不知道他自己的危險處境。他後來從洛狄口中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他們興奮地回家,叔父哼出一個他年輕時候唱的調子。這時他們忽然聽到附近有一個特別的聲音。他們四處張望。他們看見山坡上的積雪動起來了——在一起一伏地動著,像鋪在地上的被單在被風吹動似的。這片像大理石一樣光滑和堅硬的雪浪現在崩裂,變成一股洶湧的激流,發出像雷轟似的聲音。雪塊並沒有落到洛狄和叔父的頭上,但是離他們很近,非常近。
“站穩,洛狄!”叔父喊著,“竭盡所能來站穩!”
洛狄死死摟著近旁的一棵樹幹。叔父爬得更高,緊抱住樹枝不放。雪山就在離他們幾尺遠的地方崩塌。但是一陣颶風——雪崩所帶動的一股風暴——把周圍的大小樹木輕而易舉都吹斷了,把這些樹的殘骸吹得零零碎碎遍地都是。洛狄滾到地上。他抱著的那根樹幹已經被劈成兩半。樹頂被吹到老遠的地方去了。洛狄在一堆殘枝中間發現了叔父的破碎的頭顱。叔父的手還有餘溫,但是麵孔已經辨認不出了。洛狄頓時麵色慘白,渾身發抖。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曆到的恐怖,第一次體會到死亡。
他在深夜才把這個噩耗告訴家人。全家的人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主婦傻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連眼淚都沒有了。隻有見到屍體時,她的悲哀才爆發出來。那個可憐的白癡病患者鑽進了床底,整天不見蹤影。到天黑的時候他才偷偷地走到洛狄身邊來。
“請你替我寫一封信!我不會寫信!沙伯裏要把這封信送到郵局發出去!”白癡患者神色異常地說。
“你想寫信?”洛狄問,“寄給誰?”
“寄給基督!”
“什麼?”
這個傻子——大家都這樣稱呼他——用一種乞求的眼光望了洛狄一會兒,然後合著手,嚴肅地、慢慢地說:
“寄給耶穌基督!我要寄給他一封信,祈求他讓沙伯裏死去,來換回這屋子的主人的性命。”
洛狄緊握著他的手,說:“信寄不到的!他已經死了!”
但是洛狄無法叫沙伯裏相信這是無法辦到的。
“你現在是這一家的靠山了。”嬸母說。
4.巴貝德
瓦利斯州的頭等射手是誰呢!隻有羚羊最明白。“小心洛狄這人啊!”誰是最漂亮的射手呢?“非洛狄莫屬!”女孩子們說。不過她們卻不提什麼“小心洛狄這人啊”!就是她們的母親也不願這麼說,因為洛狄對待這些太太跟對待年輕姑娘們同樣很紳士。他非常勇敢,也非常快樂,他的雙頰是棕色的,他明眸皓齒。他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才隻有20歲。
他遊泳的時候,冰水不能傷害他。他可以在水裏像魚一樣翻滾;他爬起山來無人能敵;他能像蝸牛一樣貼在石壁上。他有健壯的肌肉。這點從他的跳躍中就可以知曉——這種本領是貓先教給他,後來羚羊又繼續教給他的。
洛狄是一個最可靠的向導,他可以以此為生來賺許多錢。他的叔父還教給他箍桶的手藝,但是他卻不感興趣。他唯一的願望是做一個羚羊獵人——這也能糊口。人們都議論洛狄是一個很好的戀愛對象,隻可惜他的眼光高了一點。許多女子夢想著與他跳舞;的確,她們從夢中醒來還對他念念不忘。
“他在跳舞的時候吻過我一次!”村塾教師的女兒安妮特對她一個最好的女朋友說。但是她不應該說這句話——即使對她最親密的女朋友也不可以的。這類的秘密是很難保守的——它如同是篩子裏的沙,一定會漏出去。不久大家都知道心地善良、行為端正的洛狄,居然在跳舞時吻了他的舞伴。然而他真正喜歡的人他卻沒有吻。
“要小心了!”一個老獵人說,“她親了安妮特。他已經從A開始了,他將會依照字母的次序一一吻下去。”
然而,無聊的人隻能傳言洛狄在跳舞的時候吻過舞伴。他千真萬確吻過安妮特,但她並不是他心上的那個人。
在貝克斯附近的一個山穀裏,在一個潺潺的溪澗旁的大胡桃樹林中,住著一個非常富有的磨坊主。他住的屋是一幢很大的房子,有三層高樓,頂上還有望樓。它的屋頂鋪了一層木板,又在上麵蓋了一層鐵皮,所以在陽光和月光照耀下,屋頂閃閃發亮。最大的望樓上有一個風信標——一個插著閃亮的箭的蘋果:這代表退爾所射出的那一枝箭。磨坊顯得生意興旺過得舒服,很容易地把它畫出來或描寫出來,但是磨坊主的女兒卻並非如此——至少洛狄有這樣的看法。但是他卻在自己的心裏把她描繪出來了:她的一雙眼睛明亮得像燃燒著的火焰,而她可以把人像別的火一樣,忽然燃燒起來。其中最妙的一點是:磨坊主的女兒——美麗的巴貝德——自己卻全然不知,因為她平時和洛狄交談從來沒有超過一兩個字。
磨坊主很富有。他的富有使得巴貝德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洛狄暗暗對自己說:沒有什麼東西會高得誰都爬不上去。你一定要爬:隻要你有足夠的信心,你決不會掉下來的。這是他童年得到的啟示。
有一次,洛狄恰好有事要到貝克斯去。這個路程是很漫長,因為那時鐵路還沒有修好。瓦利斯州的廣闊盆地從倫河區的冰河開始,沿著辛卜龍的山腳,一直伸展到許多大小不一的山峰中。上遊的倫河水常常漫出河岸,淹沒田野和公路,淹到什麼就將之毀滅。到西翁和聖·莫利斯這兩個小城市,這盆地就彎得像肘一樣:穿過聖·莫利斯,盆地變得更加狹窄了,隻剩下了河床和一條小路。眼前就是瓦利斯州的邊境了;它的邊境上聳立著一座哨崗一樣的古塔。人們從這兒就可以望見一座在石橋對麵的征稅人的房子。這裏就是華德州的地界了。離此地不遠的地方就是這州的第一個城市貝克斯。旅客繼續向前走,就可以看得見豐饒和肥沃的景象:他行進在胡桃樹和栗樹林中。柏樹和石榴時而隱隱約約地到處顯現。這兒的天氣和煦的像意大利那樣溫暖。
洛狄來到了貝克斯。他完成任務後,就在城裏隨便轉轉。可他卻沒有看到磨坊主的一個孩子,就連巴貝德都沒有看到。這是他意想不到的。
天黑了。空氣中彌漫著野麝香草和菩提樹花的香氣。所有的青山似乎披上了一層晶瑩的、藍色的薄紗。四周是一片寂靜。這不是像睡著了或死了一樣的沉寂——相反的,這好像是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她的麵影攝到藍色的天空上去。在綠草原上的樹林中,四處豎著一些竿子。竿子上掛著電線,一直通向這靜寂的山穀之外。有一根竿子下貼著一個東西。這個東西紋絲不動,很容易使人誤認為一根幹枯的樹幹。可這是洛狄。他靜靜地站在那兒,融入了周圍的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