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步年是一匹馬(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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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騎著馬,站在村頭的大字報欄前看了一會兒。看城裏的大字報時,他老是想,城裏畢竟是城裏,亂七八糟、見不得人的事就是多,光明村可沒這些臭事。但現在他的看法有了改變。他認為光明村雖然小,但一樣藏龍臥虎。他看到今天的大字報在號召大家一起去砸代表封建迷信的廟,就想去看個究竟。他騎著馬兒朝相公廟走去。

光明村的廟,值得一說。遠處看這廟,讓人感到既穩重厚實又富麗堂皇。它的飛簷是金黃色的,飛簷傾斜著刺入天空;它的牆則漆成了淡黃色,雖然有幾年沒刷新了,但牆上的斑駁倒平添幾分幽色。展露在飛簷之下的柱子也是雕刻精細,法度得當。總之,在這個簡樸的小村裏,這座廟顯得相當華麗。如果走入廟中,別有一番天地。廟裏有一個十分精致的大戲台,這在別的廟裏可從來沒見到過。大戲台三麵敞開,前麵擋著一護欄。護欄用木頭雕刻而成,雕的都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戲台正麵還有一對聯:試看此地風雲會,演出當年事跡來;一時富貴皆春夢,萬古功名總戲場;戲台的正中還有一金匾,橫批:作如是觀。光明村的老人說,那金匾上的金子是真的。相公廟是光明村的政治文化中心之一(另一處是村頭香樟樹下),社員聚集的廣場。光明村過去鬥地主,鬥反動派在這裏,過去請來的戲班子也在這裏演出。

守仁帶著一幫人打算把廟裏的菩薩砸爛。他們到相公廟時發現有人捷足先登,竟把菩薩的頭割走了。被割走了頭部的菩薩看上去陰森森的,竟把一夥人鎮住了。這尊菩薩大家很熟悉,閉上眼睛都能想起菩薩既威嚴又慈悲的麵孔,每次進相公廟,光明村的人都會感到這尊菩薩的光芒,他們說不準這光芒來自何處,他們就是覺得這菩薩就會有光芒萬丈。現在菩薩的頭被人割走,整個大廳便暗淡無光了,就好像他們走錯了地方,一時不知怎麼辦了。剛才摩拳擦掌的一夥人眼中露出畏怯之色。帶頭的守仁見此情景也感到不安,可他是帶頭的,不能露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跳出來喊:有人的覺悟比我們還高,比我們還積極,可見群眾的革命要求有多強烈。我們還等什麼。於是,守仁第一個衝上去,對準菩薩的手,把菩薩的手敲了下來。大夥兒見守仁動手了,隻好跟上。有人砸菩薩的身子,有人砸菩薩的腿,一會兒,泥塑的菩薩就成了灰塵。砸完菩薩,他們又砸廟內的其他代表封建主義的雕刻石像。

步年一直站在廟門口看熱鬧。步青也在砸,樣子還很積極。步年想,步青他娘的在拍常華的馬屁,他想往上爬呢。步年的臉上浮出一絲譏笑。步青看了步年一眼,神情古怪。不知怎麼的,馬兒突然揚起前蹄叫嘯。步年沒準備,差點摔下馬來。他不知道馬兒為什麼會受驚,跳下馬去安撫。他看到馬兒的眼中有驚恐之色。步年說:他們砸廟,你怕什麼?說完,步年牽著馬朝江邊走。這天,馬兒似乎一直處在不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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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村出現了題為《烈士的鮮血豈能褻瀆》的大字報。大字報是針對步年的。幾年前步年做過一段日子的代課教師,其間,步年發展了一批紅領巾,紅領巾多出兩塊,步年就做了條短褲。大字報揭發的就是這件事。小老虎他們當然不會放過這事。前段日子,他們批破鞋,鬥老金法,搞遊行,覺得很過癮。但近段日子,村裏的反革命似乎挖光了,他們的日子過得很清淡。這時挖出一個步年,他們好一陣興奮。小老虎他們浩浩蕩蕩奔向步年的家。

他們在半道上碰到了步年。步年剛從江邊放馬回來,還不知道有人貼了他的大字報,騎在馬背上,唱著小曲。他那樣兒好像全世界他最幸福。孩子們圍住了他,馬兒就邁不開步子了。孩子們抬起頭,開始責問馬背上的步年:馮步年,你下來,老實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步年看見小老虎瞪著兩隻三角眼,三角眼就像兩把刀子,好像他隻要眨一眨眼睛就可以把步年殺死。別看步年整天騎著馬,是光明村的逍遙派,其實他對常華回來後光明村的變化也是經常思考的。常華批破鞋,他倒沒覺得什麼,批批破鞋時,大家娛樂娛樂,也是件不錯的事。小荷花和大香香也確實是破鞋,批她們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們想來也不會太在乎。步年沒看到批破鞋背後更深的革命用意。接著老金法失蹤了,接著馮思有自殺了,步年才感到光明村玩得有點過了。步年也算個聰明人,他很快就想出了原因:有人想奪權。如前所述,步年雖在這個小村,但見多識廣。來光明村改造的右派分子曾給他講過一些宮廷故事,如唐朝李世民為了當皇帝殺了他的兄弟,為了權力殺來殺去是這個國家的傳統。不過步年看不出光明村有多少權力,值得這樣殺來殺去。老實說,光明村這點子權力步年真還看不上,握著這點子權在村裏人模狗樣地踱方步也很可笑。步年對自己說:這說明你沒權欲,你沒權欲你就很安全,不會有人同你過不去。再說你還養著一匹擁軍馬,這可是你身上最大的閃光點。什麼人都可以反對,就是不能反對解放軍。步年以為自己和解放軍有那麼點聯係,他也算是光榮的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員了,這不免有點自作多情。人往往看不清形勢。步年不知道正是擁軍馬讓他惹麻煩了。這會兒他和他的馬被小老虎他們團團圍住,他就低下頭問:小老虎你們為什麼說我反革命?小老虎說:你就是一個反革命。步年說:我不是。小老虎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有一條短褲?步年說:我當然有短褲,我一共有三條短褲。小老虎說:其中的一條是不是紅色的?步年說:我有一條紅色的短褲。小老虎冷笑道:是用什麼做的?步年說:紅色短褲當然是用紅布做的?小老虎說:馮步年,你這個反革命,你還想狡辯,你的短褲是用紅領巾做的,是不是?步年說:是呀,怎麼啦?小老虎說:交代你的反革命動機。步年說:我反什麼革命了,紅布就不能做短褲啦?誰這樣規定了?小老虎說:馮步年,你想用反革命理論和我狡辯,好,我奉陪。我問你,紅領巾代表著什麼你知道嗎?紅領巾是五星紅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你知道嗎?你用烈士的血擦你的臭屁股,你這是什麼目的?反革命分子何其陰險何其毒也!我們堅決不答應,打倒馮步年!小老虎帶頭喊起了口號,小夥伴們也跟著喊:打倒馮步年!步年沒被鎮住。他依舊坐在馬背上,說:小老虎,告訴你,我的短褲是不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我最明白,我多次試驗,證明我的短褲中沒有烈士的鮮血。我用清水洗短褲,清水就會泛紅,這是褪色現象。小老虎你學過化學,你如果是個好學生你應該知道,那紅色的東西是高錳酸鉀,而不是血。如果是血,那就要發臭,我也不敢穿血染的短褲。小老虎,我知道你膽子大,但換了你也不敢穿血褲。紅布就是紅布,同烈士的血沒關係。小老虎聽了步年的話,滿腔悲憤。他想,馮步年真他娘是個流氓啊,隻有流氓才會說出這樣的歪理邪說。對待這樣的反革命流氓隻能用革命的流氓行為(這個詞是小老虎想出來的,小老虎覺得這個詞很美好)反擊。

就在這時,守仁操著棍子,撥開孩子的包圍圈,衝到步年前麵。馬兒見到守仁,前蹄上揚,仰天長嘯。孩子們嚇了一跳,迅捷散開。步年沒料到馬兒突然使力,差點摔下地來。他夾緊雙腿,對馬兒說:你發什麼神經,村裏的人發神經,你也跟著發,你這個人來瘋。守仁聽到步年的指桑罵槐,氣得不行,他不顧馬兒左右奔突,衝過去先給馬兒一棍,然後叫步年下來,不要耍反革命流氓。守仁不叫喚,步年也熬不住要下馬了,因為守仁竟敢對他的馬動粗。打步年的馬兒等於扒他家祖墳。這樣的大是大非麵前步年當然不能做縮頭烏龜。步年跳下來,像一頭頭上長角的牛,向守仁衝去,猛抵守仁。守仁被撞得四腳朝天。孩子們見此情景都笑了,但小老虎沒笑。小老虎如刀的三角眼向那些孩子一瞥,那些孩子就不笑了。小老虎又使了個眼色,一群孩子向步年衝去。步年撞倒了守仁,發現他的馬兒已跑得很遠,正以某種驚駭的姿態奔跑在遠處的田野之中。步年想吹一個呼哨把馬喚回來。這時,他的腦袋被人擊中了。原來小老虎撿起了守仁掉在地上的棍子,對準步年的頭部,用力猛砸。步年當即昏倒。步年昏過去的刹那,看到馬兒飛了起來,融入了東邊的天穹之中。

守仁這時已站了起來。他看到步年已昏了過去,有一種不能發泄的憤怒,他狠狠地踢了步年幾腳,想到他打得再凶步年也不知道,他就不踢了。他對自己說:你省點力氣,等步年醒的時候再打不遲。血液開始從步年的頭頂流出來。血液像蠕動的軟體蟲子,慢慢地在泥地上爬行。步年的血呈黑色,很亮,像剛剛凝結的柏油馬路。守仁抓住步年的頭發,向隊部拖。他罵道:你他娘的裝什麼死,你他娘的看我不整死你。孩子們跟在守仁後麵,他們發現守仁的手變黑了,那是步年的血染的。頭顱上的血朝步年的臉頰流,流過他的眉毛,橫穿他的鼻子,漫過他的嘴唇。一會兒,這些血痕在他的臉上凝結了。他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中了劇毒的人,七竅溢血。看得孩子們膽戰心驚。一會兒,守仁把步年拖進了隊部。

守仁打算好好收拾步年。他把步年擲到地上後,對小老虎說:把步青叫來。守仁一想到可以在步青麵前收拾步年,身體激動得顫抖起來。這段日子以來,守仁最恨的不是那些四類分子,而是步青。他是越來越看不慣步青了。瞧他那樣子,成天黑著個臉,一舉一動都學常華,好像在告訴大家他是常華同誌最親密的戰友。他開始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他以為他是誰了,以為可以不尊重我了。算他狠,算他會拍常華的馬屁,為了把馬兒獻給常華,竟寫大字報揭發親兄弟。我倒要看看他怎麼個狠法,我就讓他在一邊看著,看我如何折磨他的親兄弟。我就不信,他會受得了。馮步青啊馮步青,既然你狠心把你的兄弟打倒,那就對不起了,你兄弟的死活就在我手上了。你們他娘的是雙胞胎,雖然平時看起來是冤家對頭,但你們流著一樣的血,我要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