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洪水如白雲般降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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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花昏過去,再也沒有醒來,但也沒有死,因為她照樣在呼吸,心在跳。給她吃,她也會張開嘴巴,並且咽下去。步年在她耳邊一遍一遍叫她,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大香香內行地說:小荷花的靈魂出竅了。

步年不打算回天柱去了,也不打算再裝扮成一匹馬,他背著小荷花來到了自己的家。他一邊走,一邊對背上的小荷花說:小荷花,你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把靈魂丟掉啦,我知道女兒死了你很傷心,可你也要保重身體呀。一會兒,步年來到西屋。步年在自家門口站住,說:小荷花,你嫁給我,我們就去了天柱,你還沒來過我們自己的家,你認一認,這就是我們的家。說完,步年推開門。屋子長久沒人住,很髒,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步年就把小荷花放到一張床上,開始打掃衛生。步年說:小荷花,本來打掃衛生這種事,應該是你們女人幹的,大老爺們不能這麼婆婆媽媽,可你生病了,我隻能幫你幹,小荷花,我很擔心呢,我怕你找不到靈魂,不再醒過來,那樣的話我要一輩子背著你,豈不要累死。小荷花一點反應也沒有。

第二天,步年醒後第一件事就是叫喚小荷花,聲音響亮,幾乎在喊。他喊了半天,嗓子都啞了,小荷花沒有一點反應。在寂靜的黎明,步年略帶哭腔的喊聲聽來相當恐怖,好像紅衛兵小將又在給四類分子施刑。光明村的人聽到這喊聲以為自己在做噩夢,驚醒過來。一會兒他們才明白,原來是步年在叫小荷花。天亮時分正是睡眠的黃金時間,被步年一攪,就再也睡不著了,很憤怒。有人從床上爬起來,來到步年的西屋,敲步年的門:馮步年,你搞什麼搞,你不想睡,我們還要睡呢,你這樣叫有什麼用,你得送你老婆去醫院治呀。

這人的話,步年聽進去了。但看病要錢,步年身無分份。步年隻好去借,讓步年失望的是沒一個人願借他錢。他們對步年說:步年,我還要向你借呢,我已有幾年沒摸到錢了,差不多忘記錢是什麼樣子了。

有人給步年想了個辦法:你讓小荷花住在西屋,小荷花當然不會醒來,應該讓小荷花住到自己家去,在熟悉的地方她也許會醒過來呢。步年覺得有道理,背著小荷花去了她的家。步年說:小荷花,你回娘家了,你瞧瞧,一點也沒變,你記不記得,我們那天在這張床上睡覺,一晚上幹了三回,你很不要臉呢,你粗話髒話不斷呢。小荷花的眼睛依然沒有張開來。

晚上,步年自己想出一個辦法。他想,也許我幹她一回,她會醒過來呢,也許我幹幹她,她的靈魂就會回來呢。於是,他把小荷花的衣服剝了去。步年已經有好多天沒和小荷花幹了,看到黑暗中小荷花的潔白的肉身,他的雙眼幾乎被刺痛。他的欲望、溫柔和內心的痛感同時湧上心頭。他親小荷花的身子,撫摸她的乳房。小荷花的身子慢慢熱了起來,乳房開始變硬。步年內心狂喜,小心地進入。他希望她會發出呻吟,會像過去那樣滿口粗話。當步年滿頭大汗地從小荷花身上爬下來時,小荷花還是沉睡不醒。步年感到很累,想,這樣的土辦法治不了小荷花,應該盡快把小荷花送到醫院裏去。

步年終於想出了搞到錢的辦法。他想,他可以住在小荷花家裏,他的西屋就可以賣掉。他每家每戶問過去,幾乎問遍了光明村所有人家,沒一個人願意買。他沒去問的那幾戶更加不可能買,他們是村尾的光棍阿狗,村中的瘸腿阿水,村頭的瞎子水明。瞎子水明是步年賭錢的對手,賭錢的事說起來沒幾年,但感覺上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步年想念水明,想去看看他。水明雖然是瞎子,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很靈光,隻要鼻子一吸,就能把人辨認出來。水明說:步年,聽說你在賣屋,我早已看出來了,你是個敗家子。步年苦笑道:水明,你別嘲笑我了,如果有人會買我的屋,我謝天謝地。水明說:步年,我幫你吧,我買你的屋。步年說:水明,我都這樣了,還開玩笑,你買屋有什麼用,又不娶老婆。水明笑了起來。因為他是瞎眼,他笑的時候,嘴在笑,但眼睛沒任何表情,因此看上去陰森森的。水明笑著,拿出一百元錢。水明說:拿著,步年,你快替小荷花治病去。步年眼睛一亮,連忙拿出西屋的鑰匙,交給水明。他說:水明,沒想到你真要買我的屋,水明,太感謝你了。水明沒要西屋的鑰匙,他說:步年,房子你自己留著,錢你拿去用,我給你算過一卦,你將來了不得,要發大財的,步年,你將來可要加倍還我。步年被水明說得感動萬分,忍不住流下眼淚。

步年回到家裏,背起小荷花向村外走。步年對背上的小荷花說:小荷花,我們有錢了,我們去城裏治病,城裏的醫生一定會把你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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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和小荷花在城裏的醫院呆了一個月,一百元錢很快就用完了,小荷花的病情一點也沒有好轉。醫生說:這樣的情況極其罕見,說她是植物人,也不像,如果是植物人,她應該一動也不會動,但我們檢查過她的神經係統,沒發現任何問題,你瞧,我敲她的膝蓋,她的腳就會彈起來,說明她的神經係統是正常的。你瞧,她的手也是會動的,她不是植物人。但她得了什麼病,我也不知道,像她這樣長睡不醒的病人,我們還真沒碰到過。步年聽醫生這麼說,很絕望,步年撲通跪了下來,哀求道:醫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呀,她那麼年輕,這樣廢了多可惜呀。醫生很客氣,他說:你放心,我們會盡力而為的。醫生用了很多方法治小荷花,每天給小荷花打很多針吊針,小荷花除了比原來胖一點,還是長睡不醒,不見起色。步年沒辦法,錢用完了,醫院不讓小荷花待下去,步年隻得背著小荷花回村。

步年背著小荷花走了將近一天,離光明村大約還有二十裏路的地方,覺得不對頭,他看到前麵一片白,就好像天上的白雲都降到光明村,一陣風吹過,白雲還在浮動。步年一時看不明白,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對背上的小荷花說:小荷花,你睜開眼睛看看,光明村變成仙境了呢,小荷花你如果睜開眼睛一定會感到奇怪的,你一定猜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你太笨。我比你聰明,我也猜不出來。步年背著小荷花向前走去。他嗅到空氣是濕的,還有一股黴氣,出現在眼前的白色也不再像白雲,而是像一塊白布,一望無際,隻有山展露在白布上麵。步年有不祥之感,覺得光明村出事了。他不再同小荷花廢話,背著小荷花一路小跑。跑到離光明村大約還有五裏路的地方,大水擋住了他。原來他見到的白雲和白布是水,是滔滔不絕的洪水,原來村子發生了水災,整個光明村淹沒在了水下。步年把小荷花放在地上,看著白茫茫的洪水,欲哭無淚:小荷花,鬧水災了,我們的糧食都還留在屋子裏,小荷花,我們沒得吃的了,我們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比以前勒得還要緊。

步年不知道光明村的人都逃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逃到天柱去了。這時,過來一條船,船上的人見到步年和小荷花,就搖了過來。那人是鄰村人,問:馮步年,你怎麼在這裏?步年說:我在城裏,剛剛回來。那人說:步年,你們村的人都逃到防空洞裏去了,你在這裏不是辦法,我做個好事,把你渡過去。步年怕那人反悔,背起小荷花就往船上奔。那人說:馮步年,你走得穩一點,我的船小,你動作這麼大,把我的船都要踏翻了。步年謙卑地點頭稱是。

步年背著小荷花來到防空洞裏,看到一張張木然而絕望的臉。光明村大多數人對步年回來無動於衷,他們大概肚子裏缺少能量,喪失了原本旺盛的好奇心。但還是有一部分人閑不住,圍過來看望小荷花。他們問:小荷花有沒有好轉?步年搖搖頭。他們仔細研究了一會兒依舊沉睡的小荷花,說:步年,小荷花胖了。步年這一路過來,沒吃過一點東西,肚子正餓得慌,原本打算回家好好慰勞一下自己的,沒想到村子被洪水淹了,家裏的糧食沉到水底裏。步年問圍著他的人:洪水來了幾天了?他們說:三天。

步年見天還未黑,打算借一塊木板當作筏子去自己家。糧食隻泡了三天,應該還能吃。他把小荷花放到一個通風的地方,然後趴在木板上,向自家漂遊過去。整個村莊都在洪水下麵,有幾幢較高的屋子的頂部露在水麵之上。步年估計自己的家就在底下了,於是他猛吸一口氣,向水下潛去。步年的肚子裏除了空氣沒有任何東西,浮力很大,他用力向下潛,身體卻要向上浮。他掙紮了幾下,浮出水麵,罵:他娘的,吸氣太多,我變成了氣球。他打算少吸點氣。他總算下去了,摸到了自家的門。在水下他一直閉著眼睛,但自家他是熟悉的,所以閉著眼睛也找得著放糧食的地方。糧食就在西屋的角落裏。由於剛才吸氣太少,他實在憋不住了,感到血管似乎要爆炸了。他沒有退卻,快要摸到糧食了他怎麼舍得放棄呢。他的手觸到糧櫃,心就涼了,糧櫃已空空蕩蕩,他家的糧食被人偷走了。他陷入極度的沮喪。由於沮喪,他感到更加憋氣,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停止了跳動。他在向上浮的時候,進入了無意識狀態。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覺得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他。他出了水麵,水麵之上的光線非常強烈。

他在水上漂了一陣子,意識才慢慢恢複。他的頭腦中出現的第一個問題是:誰偷了我的糧食?他仰躺在木板上,一張張臉在水麵上漂過,他不能斷定究竟是誰。

天黑了,他回到防空洞裏。小荷花睡著,嘴在動。步年想,她餓了,想吃東西了。村裏的人都睡了過去,他們對付饑餓的方法就是一動不動悶頭大睡,以減少體內的消耗。這一招他們是向冬眠的青蛙學的。步年肚子很餓,加上剛才水下的折騰,顯得很疲勞,很想睡一覺。但他不能睡,他得找點吃的,順便還要查出究竟是誰偷了他家的糧食。他在防空洞裏麵轉,目光像老鼠一樣警覺多疑,投向每一張臉及他們從家裏轉移來的家當,試圖發現蛛絲馬跡。

這防空洞是步年在天柱那幾年造的,常華響應上級“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發動光明村人挖的。防空洞深處有一大廳,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人,一盞油燈放在一尊雕像的手上。這尊雕像是步青雕刻出來的,雕得很像常華。常華的這兩個手下,相比之下大家覺得還是守仁不那麼討厭。守仁雖然凶,雖然霸道,但不像步青整天跟著常華,馬屁拍得露骨。挖這防空洞時,社員們挖出一塊堅硬的石頭,狀似佛像。常華和步青正好來檢查工作,步青說:支書,這塊石頭很像你呢,你瞧,隻要修飾一下,和你一模一樣呢。常華聽步青這麼說,原本嚴肅的臉一下子蕩滿了笑容。如前所述,步青會做木工,屬於光明村的能工巧匠。步青雕鑿起這塊石頭來,一鑿二鑿果真鑿出個常華。每次,常華從這石像前走過,嗬嗬嗬嗬地笑個不停。大家知道,步青的馬屁拍到部位了,因為常華同誌想不朽。大家發現,石像的手勢像極了某位偉人的姿勢。石像雕好後,步青又在石像底座刻了一塊碑銘,上寫著在常華同誌的領導下社員們如何修築防空洞的事跡。這樣一來,大家挖的這個洞就算是給千秋萬代留下點遺跡了。現在,這尊雕像的手上放著一盞油燈,步年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表示常華同誌帶著大家從黑暗走向光明呢,還是光明村的人對常華同誌不夠尊重而把一盞破油燈放在雕像的手上?